这是一间普普通通的脂粉铺,空气里暗浮着浓郁的味道,木架上一排小巧的白瓷盒被人擦得晶莹透亮。慧儿想来想去,就是没想到会被带到这样一个地方来,一个女孩子三五不时就会来光顾的地方。
一个高个子的人掀起内室的珠帘走了出来,问道:“姑娘要什么?”
这人的声音好比一把钝斧磨蹭着木柴,吱嘎刺耳,第一次听的人都不禁会打一个冷战。
而他的样貌比声音更不讨人喜欢——他很瘦,非常瘦,瘦得似乎只有一根窄窄的骨头挑着,衬着甚高的个子,简直就是一根竹竿。
“姑娘要什么?”竹竿又问了一遍。
慧儿转头去瞧聿小裳,见她的眼神在彼此的衣着上点了一下——如今人家问的是“姑娘”,自然是你。
“我……呃……”慧儿瞧一眼货架,再瞄一眼那根竹竿——又赶紧收回来,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
“哎呀,有客人来了!”
这回的声音又尖又细,但好歹还不算怪异。
从内室里走出的是另一根竹竿——女竹竿,削瘦的颧骨上抹着胭脂,细到极限的身躯走起来一步三摇,仿佛见风就倒。
女竹竿笑吟吟的:“当家的,我就说有客人先叫我一声嘛,瞧你果然把人家姑娘吓着了,呵呵……”
这女人虽然极瘦,但还不至于可怖,说话也十分和气。但是慧儿听到她又尖又细的笑声,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姑娘想要点什么?”女竹竿又问了一遍,见慧儿完全答不上话,便转向店堂里的另一个人:“那这位小哥,想给你这位妹妹买点什么呀?”
慧儿一怔,看老板娘的态度,似乎把她们当成一对小情侣了。
聿小裳笑着说:“我也不知道,你让她自己挑罢。”
老板娘一听便过来拉慧儿:“来来来,姑娘跟我到里面去,我家店里有新上的苏州茉莉雪粉,姑娘试一下,待会儿定叫你的情哥哥惊为天人……”
慧儿糊里糊涂的被女竹竿拉进内室,茉莉粉、胭醽膏什么的擦了一脸,最后抱着一堆瓷瓶瓷盒跟着聿小裳走出了脂粉铺。
见那人径直在前边走,慧儿犹豫着:“夫人……”
“什么事?”
“这些东西……”慧儿真的不明白,弄得神神秘秘的就为了出来买一堆胭脂水粉,更何况这些府里都有,且还是上等御制的。
聿小裳停下来,在一家小铺里买了一大包冰梨桂花糖,转身将一片塞进慧儿的嘴里。
?
慧儿舔舔嘴唇。
“小心点,别把胭脂吃下去——说不定是有毒的。”聿小裳轻声在她耳边道。
!!!
慧儿呆在路边,嘴里的东西不知该咽下去,还是吐出来。
聿小裳一边走一边饶有兴致的打量经过的每一间铺子,连走了两条街面,一丝倦意也无。转入另一条小街,又进了一家玉器店。慧儿紧紧跟着,这个人虽然有时冷恶得令人既厌且惧,有时又仿佛只是在开玩笑,但要真是出了什么事,自己舍了整条命也是担不起的。
店家等她们将整个铺面看完一遍,也已经对她们的品好、眼力甚至口袋里的荷包估摸得十之八九了,这才上来招呼:“二位可有中意的?”
聿小裳微一摇头,转身便要走出店子。
店家不慌不忙的上前拦住,笑着说:“这些小玩意若不入小爷的眼,就请到里面去,我给小爷再拿点好货色。”
店主将珍品拿出来,口若悬河了没有多久,慧儿就开始打盹,须臾已经倒伏在茶桌上——在主人面前打盹的确是件很没有礼貌的事情,但这实在不是她的责任。
因为有一些人不该让她见到,也不需要见到她。
那店主放下手中的东西,低低道了个“请”字,领着聿小裳上了楼。
比较起下面的琳琅满目,楼上略显空荡,只是被人细心的打扫过。
两座博古架后有处会客的雅间,店主走到门口,只低声说“到了”,就迅速离去。
门从里面被人打开。
开门的——这咱们不必细说,因为就算他生的再不俗、穿的再不俗、武功再不俗,也只不过是人家的奴才而已。
重点是桌旁坐着的那个人。
此人年纪大约四十不到,面容温俊润秀,少有棱角。他的衣着虽然华贵儒雅,却不给人孤高之感,因为他的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柔和的笑,让每个人在他的面前都会觉得很舒服。即使你是东市里一个卖猪肉的小贩,看见他也不会因为身份悬殊而过于自惭形秽。他的笑容使他周围的空气里都充满着善意,在他面前,你只会因为尊敬——而不是自卑——低下头。
他坐在那里,缓缓道:“你可知道身后有几只尾巴?”
聿小裳略抬起头说道:“因此我让那个小丫环跟了来——正因为她在预料之外,这一切也都不像是事先计划的了。况且以镜子的易容术,少时也不易察觉得出。我在街上转了这么久,准备的工夫应是足够。”
一只白皙有力的手轻轻执起桌上的茶壶,为她斟满面前的杯子。
“镜子已经让两个人扮作你们的样子出去把他们引到城南‘珍趣阁’,你走了一上午,先坐下来喝口茶罢。”他的语气好像永远是这样温和,带着暖暖的关怀。
聿小裳在他的对面坐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他笑了,这次是分明的开心的笑,边笑边道:“你啊……怎么与我当年见你时一个样子……”
“当年?”
“当年我们下棋的时候,你从外面风风火火的进来,就是这样端过茶杯一饮而尽。子行教训你两句,你便回答:‘茶水的用处,终究还是为了解渴的,何必定要多生枝节如那些夫子?’我们两个面面相觑,一时竟找不出话来驳你。哈哈……”
聿小裳的脸庞微红,赧笑着说:“当年的事纪大人还记得如此清楚……”
纪容川笑着摇摇手中的茶杯吟道:“茶巡沉酣落,恍惚重旧时。”
聿小裳却慢慢敛了颜色,轻声回应:“云剑流觞日暮,曲尽人散不知。”
纪容川咳嗽一声,神情也有些萧索。
一段沉默。
纪容川首先开口:“阿锁告诉你的这个地方,以后不可再用……我今日还是要劝你,聿家如今只余你一人,子行当日唯一求我的事情,便是托我定要想办法让你在颁谕之前离开天牢逃出京城,从此走得越远越好,但没想到永昭侯不知为何要插上一脚……”
“纪大人,”聿小裳的声音低沉,“我只想知道我大哥与天德叛党的谋逆之罪究竟是不是真的?”
纪容川道:“此事……我也不甚清楚……即使有也是我与子行相识以前的事情,那时你尚年幼。当年令尊金盆洗手之后,你家虽和江湖上的人物还有所往来,但是应该相交不深。天德年间的叛乱,以齐王为首,勾结了不少江湖人物,其中似乎也有些与令尊过从较密的,刑部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不放。不过无论怎样,子行当年不过十七八岁,如何能与叛党扯上干系?这件事情实在难以想通……监办此案的是永昭侯爷,从牢里将你弄出来的也是他……”
纪容川的声音愈来愈低,最后握拳在桌角重重一击,语声凝重:“无论如何,你绝不能继续留在那里,必须尽快想个法子……”
聿小裳却笑了一笑,说道:“他既然将我弄出来,一定有他的目的。既然有他的目的,也定然不会轻易让我离开。恕我无礼,纪大人,以你目前的地位能力,想让我安安全全的从永昭府离开,又不惊动刑部,恐怕也不易做到罢?”
纪容川仿佛噎住,许久没有说话。
聿小裳的语气似是下定了决心:“如今唯一的办法,只能是静观其变。我那日在府里乍见到阿锁,也吃了一惊,装神弄鬼折腾了不少人,才将阿锁换到我身边,如今里外都有所应,更是不必离开……有些时候,即使是龙潭虎穴,也有它不得不跳的理由。”
纪容川看了她半响,咬牙道:“好,你若定要跳,我也只好奉陪到底了。”
慧儿是被那人轻轻摇醒的。
竟然在她面前就睡着了,慧儿真想狠狠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在她面前睡得人事不省,弄不好被她大卸八块扔到什么乱坟坡做了孤魂野鬼都没人知道。
但是那人却一反前时沉默得紧,一路上一个字也没有,而且走得飞快,慧儿需得一溜小跑方能勉强跟上。过不多时,已经是气喘吁吁,这才发现她们如今走的方向跟侯府恰恰是相反的。
“夫人,我们……”
慧儿刚开口,突然被聿小裳伸手用力一扯,倏尔如腾云驾雾般的已经到了一处不起眼的旧屋廊下,斜对着一条破烂堆积的小巷子。
慧儿吓得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夫……夫……人……这……”
但是聿小裳没有理她,好像正专注的看向什么地方,慧儿也顺着方向去看——
这一片正好熙攘热闹非常,街角摆了个跑江湖卖艺的场子,三四圈人将街面围了个水泄不通,站在这边,只能听见高亢震耳的锣声杂着卖艺人嘶哑的开场串词。沿大街而行的人流穿插在卖艺场的人墙里,艰涩难行,催促、叫骂、呼朋引伴的高喊,乱哄哄一团。
看不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走啊?”
聿小裳轻轻推她一下,然后改了方向前行,似乎刚才先停住脚的人不是她自己。
两个人背后的不远处,两名男子刚刚从人墙中冲挤出来,没有注意到,滞塞拥挤的人群的另一边,也有两个人影刚刚闪进了一处岔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