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内外熏满芬馥的桂花香气,廊下的池面澄澈得镜子一样,映照着匾额上圆融朴质的两个篆字:流波。
聿子行一手轻捻着犀角盏,口中啧啧有声:“白白费了些银子请乐坊师傅,练了半年听着还像青鸠叫。”
聿小裳佯作怒极,翻手将笛管挽作剑势,“刷”的一声指了过去。
聿子行稍侧身,一面躲一面继续叫道:“你要弄断了这支‘龙吟’,又作践了三百两,等你的贵婿上门时我再向他讨要。”
这回小裳真的恼了,脸颊涨得通红。
孙氏就过来拉着她打圆场:“好妹妹,你不要跟他计较,中秋团圆,他多喝了几盅酒,讲话就没样子起来。”
小裳不肯,足尖一旋,身体便往旁边平平滑去,一下避开了孙氏,手中霜白色笛管划开半扇月光似的剑花,直直袭向聿子行。
聿子行仍然坐在原处捻着盅盏,仿佛没有看到。
聿小裳手中的笛管如剑锋,寒霜厉厉,仿佛真的要刺进他的胸膛。
笛管离人影只有一寸的时候,人已经是不见了。
衣袂迎风的咧动声蓦地转到聿小裳背后,这个时候,只要他运掌轻轻一拍,恐怕对方就会当场血溅五步,但是如果应变迅速也不是没有求生之法。
只是聿小裳仿佛已经收势不及,正冲着眼前的地面疾疾的倒下去。
“小笨蛋……”
聿子行笑得无奈,抄手一拽——
霎时间聿小裳已经变招!
借着那一拽之力,跃起、反身、劈下——
一气呵成!
笛管改作棍招敲下去,脆砰砰的激得人心头一跳,聿子行捂着头“啊呦”一声,半晌不说话。
聿小裳实际并未料定能够真的一招得手,听到击打的声音自己也愣住了,自知玩笑开过了火,心中懊悔,忙要掰开聿子行的手指查看。
聿子行却绕开她的手,夺过笛子上下一瞧,才冲她笑道:“曲子吹得不怎么样,笛子倒是满结实的。”
众人都禁不住莞尔。
“你是笃定了我绝不忍心看你摔倒,如果我那时不去管你,你又当如何?”
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烁着狡黠,“以我的资质,再练三十年恐怕也是平平——既无胜算,不如一赌。”
这边池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了烟霭,将银盘似的月色晕染开来,溶溶如在仙境……
……
聿小裳猛地一下坐起来,一时间竟以为自己身在聿园,秋风微凉的触感恍惚还留在肌肤之间……
然而这其实是个无风的晚上。
无风的晚上,时间也像是凝固了,月光惨白得有些冰冷。
夜色如潭底一般幽沉,万籁俱寂。
唯一还可听见的声音是草丛里不知名字的小虫若有若无的哀鸣。院中几块山石并着花草在月光下形成一堆奇形怪状的阴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猎物上门前,一动不动的等待。
蓦地这头巨兽竟然张开眼睛,阴寒的眸子往四周锐利的一扫!
难道今晚的月光果有魔力,让这只假冒的巨兽真的活了过来?
“巨兽”的身躯微微晃动一下,象是伸展开僵乏的四肢,山石的阴影当然不会化成巨兽——从那片阴影里分裂出来的,是一个修长敏捷的影子——人的影子。
三更过后的浓黑让影子十分满意,身躯飞快的一闪,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掠过了青石铺就的路径,如一只巨型但精巧的蝙蝠,轻轻落在回廊上面。
微光点点——
一班巡夜的家丁闲聊着从廊下走过。
没有人看见悄无声息蜷伏在回廊椽梁上的影子,直到完全确认人群走远,他、或者她才从梁上翩翩落下。
此人轻功显然不错,无声的在回廊上潜行,竟如鬼魂飘动一般。
影子走到一扇门前,停下来等了一会儿,四周依然静谧如死。影子没有开门,反而推开了旁边的窗子,翻身跃入。
屋里更是漆黑一片,这个不请自入的家伙当然不会傻到点灯,也完全不需要点灯,因为那双眼睛灼灼如猫儿一般,在夜里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影子在屋里忙碌了半个时辰才原路返回,看来今夜又是白忙一场。
也许是太过失望的缘故,影子有些心不在焉,等注意到那个呆愣的小厮时,已经离得颇近了。那小厮也许是半夜出来小解,正好看见一个人影闪过,半是狐疑半是好奇的看过来,顿时吓得双目圆睁,喉咙里“咯咯”作响。
睡得懵懵懂懂间突看见魑魅魍魉一类巡夜游魂,是人恐怕都会骇得半死,惊得说不出话。但是当你看到鬼魂的脸向你转过来,那张脸偏偏又是你所认识的,而且脸上凸现的惊讶表情决不少于你的时候,当然会不自觉地作出普通人的反应:
“你?怎么会……”
影子的身份即已暴露,这少年的结局自然就是注定的了……
静夜里,一团黑影掠近水潭,潭边有一座小小小小的凉亭,正对着那边山石缝隙里倾泻而出的小瀑布,奔流击石,飞沫四溅,虽是人工斧凿,倒也别有几分韵味。
轻轻的“噗咚”一声,仿佛是树上酣睡的鸟儿翅膀不慎拂落下一颗小石子,瞬间便被潭水淹没,只剩下一圈一圈的涟漪。
聿小裳这一夜睡得非常不好,清晨醒来,明知自己是睁着眼睛坐在床上,却好像仍然在梦里一般。她轻声地咳嗽,按照以往,婢女们此时会鱼贯而入,一字排开,像等待检阅的军队一样。
这样的情形在她来这儿的头几天里曾经引她暗暗发笑,尽管聿家的财产的确多到可以直接用金银来作砖砌房子,但是还从未被精明且恶奢华的父亲和兄长这样使用过。
不过今天却没有人进来,聿小裳又咳了一声——这次比刚才大声一点——还是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聿小裳的心里隐隐滑过一丝不安。
从房里出来相当长的一段路,竟然一个人也没有碰到,她心中的不安加深了。
啪嗒、啪嗒——
终于有人急促的脚步声传过来。
聿小裳听着,表情凝重起来,脚步声杂乱无章,声声透着惊吓,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奇怪,那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的第一张脸,竟然是那个憨头憨脑、常常瞠目结舌的小丫环。
一个粗布衣裳的女孩跑了过来。
聿小裳叫住她:“什么事这么慌张?”
这个女孩只是在厨房里帮佣,听到有人叫她,抬起头来就看见那个据说“能把人抽得在地上滚三滚”的主子,骇得连嘴唇都抖颤起来——现在可真是“前有狼,后有虎”了。
聿小裳放慢了语速,柔声又问:“怎么了?”
传言中可怕的人近看倒好像没有什么可怕的,心里面的怯懦也不知不觉消失了。
“那边……花园里……有个水鬼,眼睛……那么老大……好吓人……”女孩一边说一边慌乱的回头看,也许那水鬼会紧跟在自己后面呢。
“水鬼?”
小厮全身湿漉漉的被放在潭边青石上,溺满了水的肚子丑陋的肿胀着,嘴巴仍然大张,暴瞪的双眼已经被人阖上了。众人围拢着嘁嘁喳喳,大多猜测秦三定是夜里小解、睡糊涂了失足掉进潭里去的。
聿小裳没有走近,然而溺毙的小厮那张青紫变形的脸一直在她眼前晃悠着。
聿小裳啊聿小裳……
你的赌局,难道一开始就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