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天空,那一场微醉的熏熏细雨才刚停下,阳光便露出了尖尖一角,柔和顽皮。
路上的行人并不多,谈笑群聊,春光满面,京城中展着一幅让人欣喜的太平祥和之图!锦葵一人独自上路,师父的行踪根本无从下手,或许,还是该去缥缈山庄一趟吗?想到这里,心中又隐隐响起了七叟翁那天离去时所说的那番话,那是什么意思?是在暗指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吗?还是其他什么意思?
她忍不住苦笑,该说自己运气好还是不好呢?若没有七叟翁,她在那天应该就死了,可是,现在看来,七叟翁应该和自己的身世有所关联,明明是想要极力摆脱的身世,一点都不想知道自己是谁,一点都不想牵扯进麻烦的漩涡……如今想来,有些东西果然不是自己可以掌控的。
她在街道旁随便拣了间茶铺坐下,叫了几样小点心,单手托腮,脑子里一直想着接下来该去哪里,可是,却拿不定主意。百般无聊地把玩着手中的一个铜板,嘴角自嘲地勾了起来,“难不成还要我掷铜板来决定?是等还是找?”
心里还没决定,那板铜钱却已在思绪的决定之前投了上去,慢慢地在空中翻滚,不自觉地,锦葵稍稍抬高眸光,正对着的阳光,刺眼得使她忍不住眯起了眼,可还不等铜钱掉下来,眼前骤然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射散的光絮被他遮得严严实实,不过阳光还是从那人周身隐隐蔓延,那枚铜钱已被此人握在了手心。明明还看不清那人的神情,可锦葵心中就是直觉那人此刻脸上的表情一定是笑容,声线低润而熟悉,“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渐渐清晰的五官,棱角分明的脸庞,正是烟飞扬。
锦葵的怔忡也只是片刻之间,真的好巧啊,微微一笑,“好巧。”
烟飞扬的双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意味不明,一收起笑容,他脸上的表情又开始变得清冷,将握在手中的那枚铜钱放在桌上,语气淡淡的,却总有一种不容拒绝的高贵,“一次见面若算是巧合,第二次就是有缘了。锦姑娘上一次无暇来缥缈山庄做客,这一次,应该有时间了吧?不知道肯不肯赏脸接受我们的招待呢?”
“烟庄主客气了。”锦葵的声音轻轻的,好像一吹就会散的那种虚无,起身离开位子,朝他微微颔首,“这就出发?”
烟飞扬侧了侧脸,应道,“当然。”
有好长一段路,两人都未发一言,锦葵沉默地走在他身侧,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如同一团丝状的愁绪在空中静静散开,“如果刚才我不同意随你去缥缈山庄做客,你会怎么做?”
“可事实是你同意了。”
锦葵摇头,并不打算接受如此模糊的言辞,“我只是说如果。”
“……我不回答假设的问题。”
锦葵低低垂眸,任细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突兀地停下脚步,坚持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那,如果我现在决定不去了呢?”
烟飞扬一直连贯而有节奏的步伐意外一滞,他停下身来正对着锦葵,目光多了些深沉,似打量似探究,他望着锦葵认真的眼神,那白衣少女的目光中不掺任何杂质,纯静如水的气息静静流淌,甚至让人看不出她此刻的情绪,他沉声道,“你到底想知道什么?”顿了顿,继续道,“还是,你想要说什么?”
“……”
“你不去也可以,我并不是想要强迫你。”面对她毫不避讳的直视,烟飞扬无奈妥胁,“既然你这样说了,应该也是料到些什么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多了些凛然,语速也慢了许多,态度更为凝重,“我要你诚实地回答,你有见过风丝丝吗?”
沉默。
静谧。
锦葵的眸光依然清亮坦白,没有半点躲闪的趋势,她盯了烟飞扬许久,然后张嘴,音润字圆,一字一顿,“她是我杀的。”
声音不大,可是很清晰。
烟飞扬在这之前,在他从山庄出来去找锦葵的时候就已想过很多很多,可是细细地想了那么多,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一句话,这样的一个答案。自己或许想过事实会是这样,可也没有想到锦葵会如此直白地说出来,无所畏惧。
他抬高了目光,正对上射来的视线,看着,那不是一般地看,是发了狠的,是用目光在拧,直到把锦葵拧得微微一颤,他又出人意表地勾起唇角,划出一条惑人的曲线,“你胆子很大。”这是叙述,肯定的语气。
锦葵并未细加分辨这句话是褒是贬,想了想,答道,“你想要听真话,你想要知道答案,所以我告诉你,所以我说了实话,只是这样。”
烟飞扬不语,又是一阵静默,脸上的神情就像蒙了一层模糊的纱子,似笑非笑,过了好久才开口道,“算了。你都说这么直了,我也不好多加刁难,本来我派人跟踪你就该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事后再算账不是我的作风。不管怎么样,上次都已说过要和你交个朋友,既然是朋友,我也不问你杀她的原因了,只不过,有一点你要明确。”他的眸光瞬间一冷,冰寒刺骨,“你要记得,你杀的人,是缥缈山庄的人,缥缈山庄不是那种惹了还可以全身而退的二流门派。”
“谢谢提醒,我知道了。”锦葵轻轻一笑。
烟飞扬瞥了她一眼,目光更加深沉复杂,随即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回头望向锦葵,朗声道,“你不去了吗,缥缈山庄?”
“去。”锦葵道,“都走到这儿了,当然去。”
白墙黑瓦,铁门大宅。
烟飞扬走上去敲了两下门,略微偏过头,望了锦葵一眼,笑容清隽不羁,“闻名天下的缥缈山庄也不过是这个样子,觉得很失望吗?”
“没有。”锦葵摇头,动作很轻也很缓,“缥缈山庄会有如今的盛名,并不是因为山庄本身,而是山庄里的人的功劳,不是吗?既然如此,又何来失望?”
“呵呵,”烟飞扬笑着挑眉,傲气的脸庞上平添了一份邪魅,“虽然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不过,今天我真的确定,你说话很直啊。”停下声,他上下来回打量锦葵一遍,嘴角勾得更起,“无论刚才还是现在。”
锦葵站着不动,柔嫩的粉色脸颊自始至终都挂着浅浅的微笑,任他说任他看。在不确定对方的意图之前,保持沉默总是不会错的。对于风丝丝的事,她选择坦白,那是因为她不觉得这事可以成功隐瞒烟飞扬这样精明的人一辈子,既然对方迟早会知道,那么,由自己亲口说出来会更好一些吧。而且,杀人这种事……总是不对的。
门口有人开了门,烟飞扬也不客气,一步当先地往前跨出,脸上的笑意更深,也更真,“繁络这点跟你很不一样,每次回来,一看到山庄的样子就开始不停地抱怨,一会儿说俗,一会儿说烂,把山庄从头评到尾,直骂当初建山庄的那人怎么这么没品味,一点特殊的风格都没有。有好几次忍不住,她差点拿起家伙打算直接亲自改建山庄了。”
锦葵还是不说话,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随他往里走。只不过,在听烟飞扬讲到这些事的时候,她的笑容也更加温和了起来。烟飞扬突然站定回头,望着她,开口道,“繁络很喜欢你,她喜欢什么人是从来不加掩饰的,她说过她讨厌假假地装模作样。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除此之外,我不得不承认繁络她很聪明,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容易受骗的人。”
“我知道。”锦葵漆黑的眼眸如琉璃般剔透,眨也不眨,认真道,“我从没想过要骗她,也没有想过要骗你们。”
缥缈山庄里的人不多,不像其他那些地方那样仆从成群,四周很安静,空中散逸着淡淡的花草清香,锦葵的眼神清澈透明,还带了点孩子般的稚气。一直到很多年以后,烟飞扬都没有办法忘记她此刻的神情,就像烙印一样,那么深,那么烫。
或许有些东西,或许很多事情,从她来到缥缈山庄的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就开始缓缓滚动了,无法抗拒,也无力抗拒。
“飞扬!”一声娇呼从不远处传来,两人同时望了过去,来人正是烟繁络,她眉一竖,眼一挑,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在里头,“你果然把人带回来了。”
烟飞扬双手抱胸,斜睨着眼前这个没有条理的妹妹,也不说话,就这样带点嘲讽的望着,似乎在等她到底会说出什么话来。可烟繁络甩都不甩他,一把拉住锦葵的手,只留了个背影,就走了开去,懒懒扔下一句,“人我带走了哦!”
烟飞扬冷冷“哼”了一声,也不阻拦,“这是对哥哥的态度吗?”
“哦?”烟繁络并未停下脚步,侧过脑袋,讽刺道,“那你这是对妹妹的态度吗?”
一时间空气都停滞了下来,烟飞扬眯了眯眼,黑眸一瞬不瞬地盯住那个离开的背影,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呵呵,”身旁传来一阵笑声,烟清烁踱步走来,“你非得每次都和她争上一争吗?”
“是她太过于任性了。”烟飞扬转身面对着弟弟,开口道,“有‘九生九死花’的消息了吗?”
烟清烁摇头,“没有。”
“……算了,我本来就不指望会找到。”烟飞扬半垂下眼眸,遮掩着眼中隐隐流露出来的阴霍,目光又渐渐发冷,有着不同于他这个年龄的狠绝,寒得令人发颤,“敢动缥缈山庄就得承受相应的后果,不论是谁动的手!”
“可是,来偷的那个人绝对是个难以想像的高手。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庄出抢走‘九生九死花’。只是,不知道有什么目的?单纯为了那花吗?还是说,为了引起我们和殷家的矛盾?”
“清烁,你有见殷家的人动过手吗?殷氏一族里有绝世的高手吗?”烟飞扬闭了闭眼,略微想了想又睁了开来,此时的眼神已恢复常态,一如往常那个高傲的贵公子,他并非是在等烟清烁的答案,与其说是在问人,更不如说他是在问自己,“就我所知,好像只有蒋辉才有那功夫,的确,沁昂若和殷家有矛盾,得利最多的应该就是敖思韶了。”
“你怀疑是无双城搞的鬼?”烟清烁皱起了眉,轻道,“如果是无双城的话,最近黑豹营的十二将领的确才刚刚入京,凭着敖思韶的头脑设计一个周全的计划,对他来说也完全是小菜一碟。历代殷家一向是忠于帝王的,现在的形势赤央帝绝不会想要多生矛盾,没他的意思,殷家自然不会动手,殷家若没发什么命令,京城里的各大势力也不会妄动。”
“是啊,一层一层地拨开来,最该怀疑的果然是敖思韶,只不过,我总觉得太顺利了些……”
“太顺利?我们想得太顺利?”
烟飞扬慢慢点了一下头,“敖思韶最会玩花样,沁昂曾说过,即使是他,好多时候也弄不懂他那个天下无双的弟弟到底在想些什么,连沁昂都如此小心,我又怎么敢小看他?殷家的传承仪式过不了多久就要开始了,各个地方我们都应小心些,不论这次是不是无双城搞的鬼,多注意一下敖思韶那人总不会有错的。”他顿了顿,黑眸一闪,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道,“清烁,你应该见过殷家下一任的当家吧?”
“你是说殷尘源?”烟清烁呆了一呆,没想到大哥会提及这个人,他好好回想了下,容色复杂起来,“那个人,殷尘源那个人总让我觉得少了历代殷氏当家身上的某一种味道,具体如何,我也说不上来,不过,他留给我的印象很单一,就是一点,相当的温文儒雅。”
“不错,我也是这么觉得。”烟飞扬撇了撇唇,有些不屑的味道,但眼中的眸光却恰恰相反,精明得可怕,“虽说他才十四岁,可我从来不会把他当成孩子来看。他那个人太过于文质彬彬,身上一点攻击性也没有。只不过,我烟飞扬从来都不信殷家的家主会这么单纯,所以,剩下的答案只有一个——他的表像都是装出来的,哼,还真会装啊!”
“……”烟清烁又皱了下眉,只是很快舒展开来,“你在暗示‘九生九死花’也有可能是殷尘源……”
“不要下结论!怀疑可以,但不要下结论,结论下太快的话会影响我们的判断。”烟飞扬挥了挥月白色的衣袖,打断了他的发言,话题一转,说道,“沁昂这几天应该会到这儿来一趟,可能就是为了这次的事,还有就是有关殷家传承仪式的一些问题了。”
“三王爷要来?”烟清烁一怔,脱口反问,“那你还把锦葵带进来,不怕会出什么事吗?”
“……”
见着大哥并不答话,烟清烁忍不住又道,“大哥,就算丝丝是她杀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你的好奇心也不该在这时候发作啊,现在这么多事……”
“我知道。”
烟清烁哭笑不得,“知道你还带她进来,你不知道锦葵是个很聪明的人吗?她可是一点就通的啊,若再让她和三王爷碰头的话说不定麻烦会更大,还有二十天,殷家的传承就要开始了,现在是非常时刻啊。”
“这些事我心里都有数。”烟飞扬转身离开,“你放心,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