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坝场的时候,白家兄弟已经受了点轻伤,倒不妨事。只是有几个被揍趴下的水贼样子有点奇怪,浑身上下满是血痕,已经被挠得不见一块好肉,船上那只大花猫得意地在船头蹲着。
可是火已经烧起来了,也不晓得这场大火中断送了多少条性命。
我微一皱眉,身化青光而起,一手掣符,一手引雷!
……
……
惨碧火光乍现,一具四肢鲜血直流的肉身迸地一声倒在了地上。那人的伤处像被硝镪水浸透了一般,转眼间已是见骨露肉,黄水横流,却仍留了一口气在,倒在地上如杀猪也似地痛嚎起来。漆黑的夜色下燃烧的坝场焰舌燎天,红得惨烈而妖异,再闻着风中传来的焦糊味道,听着阵阵惨嚎,我简直有身处阿鼻地狱的错觉。
人在船蓬上坐,冷眼瞅着周围一伙目瞪口呆、身上被贴了黄符的贼人,几个满脸震惊的头目,还有那个四肢被阴火灼得不似人形、嗓子也喊哑了的黑壮刀斧手。
“各位道上爷们,今天这事做的可不地道。”
掌心托着一团不断跳动的墨绿阴火,我一面按捺下直接把这伙人全用五行阴雷轰了的念头,一面说着废话。暗地里却将右手小指轻轻从无名指背穿过,带动丹田中那一道似龙寒气缓缓逆转,渐渐从周身辟出无数条极细小的奇寒风道,以神识小意控制着,朝火场罩下去。
救火为重,打架稍后再说。
当然我也没忘了给正在运功逼毒的白老前辈传音入密作汇报:
“老头,这帮子江匪我拦下了,你不让我开杀,那我烧了他们双手双脚,让苦主送去见官可好?”
老人家叹了口气,没有作声。
我笑笑,拍了拍身下的乌蓬船顶,对受了点轻伤的白家兄弟道一声“接下来是少儿不宜场面,老实呆在船里面”,随即一催法诀,掌心绿焰更盛,映得四周气氛更加诡异。
我满怀着诚意彬彬有礼地向这些被禁气符制住的道上兄弟问道:
“诸位兄弟请了,你们喜欢化骨阴雷还是蚀肉阴火?”
虽然这几十号绿林“好汉”早已动弹不得,听了这话,仍然以极凶戾怨毒的眼神朝我瞪过来。
嗯,猫要耍弄耗子,可耗子不干,毕竟耗子也是有自尊的。
一个长相极平凡无奇的黄脸汉子有些吃力从这群被我符法禁制的水贼中挣了几挣,硬是朝前挪了几步。
我微一蹙眉,左掌一翻,五行阴火倏然而灭,掸了掸道袍上的浮土,右手仍挽着变神诀,看着那汉子道:“这位想来便是当家的吧?都到了这个时候,您还想说些什么?”
这贼头一扬首,蜡黄的脸猛地变得煞白,很快又重新归于暗黄,像费了很大劲一般转了转脖子,这才说道:“尊驾是川西道门中的高手,修行门里的牛人。打个哈欠平地也能起阵大风的角色,不该搅到我们绿林道的事里来。”
“哟,我还真不晓得自己已经这么有名了。”
带点讥刺地笑着,我轻轻擦了擦鼻尖,很和气地问:“现在搅也搅了,哥几个还有什么意见?让贫道再跑一趟,送各位去渝州府见官?”
“道长说笑了。”
“哦?这火难不成是我放的?”
“是我们放的。”
这回答真是异乎寻常地干脆。
“杀人、放火,贼人本等,可是不抢不掠的贼,我还是第一次见——你们和这坝场上的人家到底有多大仇怨?”
“无仇无怨,只是奉命行事。”黄脸汉子极干脆地应道,“上面如此交代,我们就如此办。至于为什么,我绝不理会,也不想理会。”
“原来上面有人,”我点点头,“今天刚在别处上了堂思想教育课,深有感触,所以——你若肯把上面的那些孙子供出来,我便容列位多活几日好了。”
黄脸的汉子似乎没听明白我话里暗藏的威胁,反倒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向我。
“道长好胆魄,只是弄错了一桩事情。”
“啥子事?”
“这事您根本不该插手,更不该对我们这些江湖人开杀戒,除非您有胆子面对仙道杀劫。”
言犹在耳,人影暴起。
松文古定剑出鞘半尺,我身子微偏,耳侧劲风掠过,金铁交鸣,脆生生地一声响。
——自从踏进这个地方,我似乎总和两桩事厮扯不开,一是我打别人闷棍,二是别人打我黑枪,如今这世道实在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地狠哪。
一口刀架在剑刃上,离我的颈子也不过几寸远的距离。
古铜色的短刀闪着妖异的光芒,布满刀身的班驳兽面纹上填满了朱砂红,连刀刃也泛着嗜血的不祥红光。而镌在吞口上的那个双龙盘护、花哨得好似英国皇室徽章的不伦不类的秘术徽印,更让人觉得十分碍眼。
“夔兽雷绛文,星焚秘法魂印篇,怨血淬刀,生魂养剑——原来,是九州铁甲团的在此公干。”似笑非笑看着这个有能力冲开禁符法力的汉子,我一面调动真力抵住肩头不断下压的刀锋,一面温和问道,“如今便只有‘不死不休’这一条道可走?”
魂印邪刀上杀意恍若实质,握刀的汉子煞气十足地答道:“如今便只有‘不死不休’这一条道可走。”
“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其实也算半个和平主义者的。”我叹着气,很诚恳地看着这个大有来历的贼头。火光正在黯淡,江风微微拂过,原本散发着焦灼炎气的火场正极快地冷下去,离我不到三寸的古铜色刀锋也正极快地冷下去,没火可灭的寒虬丹气重又聚集在我的身周,空气中浮现出湛青碧蓝的龙形光带,勾魂夺魄般美丽。
握刀的手上转眼已经凝满了冰渣。
“这条道上我奉陪到底,不死不休。”
话音甫落,我膝盖在船篷上一转,整个身体非常怪异地扭曲着立了起来。在肉眼难以看清的须臾间,右掌疾出,猛地印上对方胸膛,同时掌心罡力猛地一吐。
只听到闷哼一声,便接着一连串的噼噼啪啪之声响起,也不晓得这厮被我拍碎了多少根骨头。他身子倒飞出去的瞬间,我肩上松文古定剑业已出鞘。
银虹划过,一只结满冰霜的手臂连同着那口饮血无数的妖刀一起遵循着万有引力定律,咯噔一声掉到了地上。
“杀戒、杀劫,不过一回事的两面。”从船篷顶上抬起脚虚踏着空气一步一步走到坝场上,我冷冷地看着那个断了只胳臂、碎了不少骨头还能惨白着脸站起来的铁甲团贼头,“以为迫我多杀凡人引动仙家杀劫,你们就能如愿以偿从旁拣便宜,未免太一相情愿。”
九州出身的贼头同志惨然一笑,身子不由自主地痉挛着,无意识地微张着嘴,一块暗红色的粘腻肉块便从他嘴边咳了出来:“这里有三十多人,你一个上体天心的修道人总不能将他们全数杀了。”
虽然这些家伙是混蛋,虽然这些家伙干的事情简直天怒人怨,可是——
总不能将他们全数杀了。
这里不是那些狗屁不通的意淫小说里的场景,这是有明确法则、明确秩序的所在,想在这里玩得开心,就首先得遵守游戏的规则——妄想掀棋盘改规则的那是意淫到脑残的小白,至少我现在还不想面对飞流直下三千丈的煌煌天雷和玄门正派的通缉令。
逆天,听起来很帅,想起来很蠢。
倒提着松文古定剑,我看那凄惨万分的贼头的眼神更加不善。这哥们倒也青皮,强撑着站在那冒充上刑场高呼口号的仁人志士,若不是造型太差,竟也有点舍生取义的烈士气度。
丹麦王子问:活着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
我说:杀,还是不杀,这更是个问题。
白老爷子的传音十分及时地在我耳畔响起来:“□□掳掠、十恶不赦之徒,留之何用?”
对这个问题,我也只好开始装傻:“杀人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这都是些身带血光的大恶之人。”
“废人功夫还是小事,一次屠戮这么多凡人,就算我再怎么愣头青,也掂不了这般的因果。”
“身在三界,便是在因果律中。”
“老前辈道心通明,看得通透;小子浅薄,还未能解脱。”
老人家在我耳中轻轻叹气。这一叹,荡气回肠,千折百转,悠悠长江东逝水,汤汤黄河不回头,却隐约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来之前,漕帮有位后生托老汉两宗事。一者,若老汉留得住你,便带你去和他一见;若你执意要走却又遇上棘手之事,他却托我转告你这娃儿一句话:好友精擅正一符法,可学过旁门中役使五鬼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