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定一定心。
词分上下阙,棋有先后手,处事得分几步走。
须知我只有一人一剑,若论道行,也就配欺负欺负武林中人和不入流的术士妖怪,但凡遇到修为精深些的人物就要缠斗上半天。何况我如今头号的对头还是那极小心眼、极记仇又极爱对人上演埋伏、围炉、扣麻袋三部曲的九州铁甲团。
当然,以一敌千,甚至以一敌万的牛人不是没有。比如正邪诸派的掌教宗师,行踪不定的海外散客,游戏风尘的得道地仙,还有那些见首不见尾的积年老怪,不晓得蹲在哪个旮旯里誓坐死关的高亮光头。
不过,像我这样的修为,就不要肖想什么“人若犯我,灭其满门”的逆天神话了吧。
所以,先定一定我的心。
决心,狠心,杀心。
不用再讲礼让谦恭,不用再讲道德信义,禽兽不懂礼让,流氓没有道义。
既然理性沟通没啥用,我只好用这三尺霜锋和它们进行有深度的沟通了。
拈出一道写满墨篆的青藤纸挑在剑上烧了,我沉默地准备着接下来的阴火炼魂之仪。然而看着剑上那一团半明半暗的绿焰,又瞄了眼快被这左道役鬼之法惊吓到了的贼头——真是奇怪,满地人头乱滚没吓到他,一场三流鬼片般的炼魂法仪反倒把他吓得不轻?
当然,杀人如麻却极其怕鬼的人渣,确实是有的。比如上次我无聊时翻的那本杂志上面刊登的案例——对了,那是《读者》、《知音》还是《今古传奇》?
咳嗯,先不说这个了。现在我眼下最大的麻烦还是这个杀不得、关不得的哥们。
无论什么时候,战俘都是一个很麻烦的存在。特别是这种砍了就化光而走,把你的计划和行程泄露个一干二净,你还没招封他的口的战俘。
将心中这些思虑暂时按下,我伸直食指,指腹轻抹剑脊,感受着那团比精钢更加冰凉的墨绿火焰。连变数次手诀,我最后轻轻并拢五指,掌面缓缓抚过剑身,任那团没有温度的绿火把我的左手吞没。
口中默诵灵文,待阴火全数聚拢在掌心后,我猛然饱提丹田之气,右手变拳为掌,松文古定剑清吟一声,化道银虹脱手飞射向天。
飞剑穿云而过,从上方被剑气穿透的云层里,一束极细的氤氲月华照到了那些被符篆拘束、饱受炼魂之苦的头颅上。
真气再提,我左手微屈若握,右手结成雷印搭住左腕脉门,掌心蓦地一翻向天,手中阴火顿时大炽,朝着四面八方飘散开去,在虚空中绽作无数青绿火莲。
江风拂过,莲动如潮。身处一片鬼气森森的墨绿莲海之中,我一手燃着阴火,一手结着玉清诀,盘了个散如意座,舌尖顶着上颚,种种玉枢洞章、摄魔符文自动地在脑中反复响起。
要我说,这些七言五言的韵文和着一阵飘渺的丝竹之音,确实深得古典宫廷雅乐的神髓。不过在这种酷似猛鬼片拍摄现场的地方,这支曲子最大的用处就是不断干扰我的注意力——见鬼,因为这个,那些需要我全神贯注操控的阴火碧莲已经熄灭了不少。
也许我该想办法把那些安装在心灵契约系统里的符咒、手诀、咒法、阵图之类的源文件修改得简单一点?
还是不要了,心灵契约系统不比脑波传感器,胡乱修改源文件,很可能让我得到“大脑因为接受错误的信息而当机”的悲惨下场。
……
也许这些在我脑子里不断曼声吟唱、听起来既像步虚词(注一*)又像催眠曲的咒文之曲有着某种心理暗示的效果,我似乎可以逐渐地掌握到周边那些由阴火、咒阵和灵符共同衍化出的怪异气机。
嗯,要我怎么形容呢?那是一种看不见的波动、摸不着的气流,和符篆的清光、飞剑的剑气几乎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感受着自己身周那似正似邪的道门气机一步步笼罩上那些眉心额角被烙了符令的人头。我适时地将双手一合,右手拇指轻绞中指尖,变玉清诀为勘鬼诀——
“精灵精灵•不知姓名•枉死野鬼•到吾坛庭……”——实际上,所谓枉死野鬼,还不都是被我一剑断喉的……
随着这句秘咒,所有弥散在坝场上的碧绿阴火以一种富有奇异节奏感的动作——假如这些被我以咒法运使的阴火也懂得舞蹈或罡步的话——汇聚到了一起,像一朵硕大无朋的千叶翠莲般柔柔地托住了那堆被东岳真形符图拘束在半空的头颅,然后,开始——
……
……
烤肉。
对,我没弄错,你也没听错,就是在烤肉。
碧火如莲,托着半空里那些半人不鬼、或人或鬼、非人非鬼的头颅,慢慢地灼烧着。也不见那脑袋上的皮肉筋骨有一点变色、干焦、出油,却渐渐地失去了它们的颜色:最先是额头上的“敕”字或东岳真形符图,接着是逐渐变得透明的皮肤、然后是逐渐透明的粉红色肌腱、最后是如大理石般洁白的骨头。当这些零部件全部变成淡薄的、若隐若现的虚影之后,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符文重新在那原本是人头所在的虚空中浮现出来,接着是头骨、肌腱、皮肤……
简直像高中生物课上使用的全息投影人体分解模型。
所谓炼魂,唔,似乎就是这个样子的。
又所谓炼魂如炼剑,照《摄魔洞章》的记载,如是由实化虚、由虚还实七次,这些受月华真精与五行阴火淬炼的魂魄便能真正脱去皮骨血肉,彻底蜕变成非人的鬼使符吏。
所以,我刚客串完了妖道的角色,又要开始临时扮演烤肉师傅了。
……
说实在话,烤人头是一项十分单调乏味的工作。我一面分出一部分注意力去控制着那些阴火,免得这堆人头被烤得太焦、太生或者太老,一面重新摸出《遁甲灵文》,翻检起摄魔洞章那最后与鬼魔约盟的誓咒、符契来:
“凡修真之士,荷佩法箓、栖身岩谷者,遇有凶强之鬼、不正之神不忌太上道法,长为贼害。当念天地好生大德,立五岳真形之图,摄诸鬼魔阴神至坛前,效天师二十四治之约,与誓之曰:……”
这就跟领导作报告一个样,收尾部分也很罗嗦地亚……
我在这厢埋头死啃书本,旁边已经有人发出了分不出是反胃还是恶心的□□:
“呃唔、我再也不吃烤兔头了……”
“咳……”
据说在一些著名医学院里,外科学生入门第一课就是坐在满是福尔马林气味的死人边上啃便当——似乎惟有这般对饭赏尸还能面不改色地大嚼红烧肉卤鸡腿的豪猛之士,才适合操起手术刀给活人们开膛破肚。
很显然,烤人头的和看人烤人头的都不是这等逆天学府培养出来的猛人。
谁叫咱只是个平凡上班族,而不是啥子号称“直指本心”的教主圣人预备役咧?
喉头不自觉地一哽,我急忙下意识地捂住嘴,深吸一口气,总算没有丢脸地干呕出来。
就在举手的这短短一刻间,我耳中传来指甲划过布帛时那样轻微的嘶啦声,左胸肋骨处略微有一丝被硬物硌着了的不适感,目光下移时,却发觉胸口戳着一口匕首样的短刃,那本该是刀柄的地方被设计成了门把样的护手,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写的“A”字——而这件凶器,现在正抓在一个断了右臂的人手里。
黑色的短刃上不见一丝反光,不知是喂了毒还是上了黑漆,显然是为专业刺客准备的东西。但是,那些蟠曲在护拳和吞口上面的石榴花枝和孔雀羽毛还是透露出了一些让我很感兴趣的东西。
低头看了眼这件顶着我胸口的异国杀器,我唇角微翘——侧身,掌出,五指并拢如刀,毫不容情地横劈而下。
手刀劈下,正落在这铁甲团贼头的肘关节上,只听得咯喇一声响便碎了。
……
“小强到您这个水准的也算是前无古人了。”我皱着眉看了看趴倒在地上的这个双手全废的贼头,有些无奈地叹气道,“虽然疼痛感什么的可以自己调低,然而紫菁玉蓉膏、麟洲续弦胶之类连筋接骨的药市面上也不大好找。我本以为削你一只手,可以让你安分一些的,可你这人怎么就这么不识好歹哩?”
不知这老兄是那种传说中喜好将痛感拟真提高到百分百的受虐狂还是看多了网游小说的妄想症患者,竟就这样忍痛嘶着声音道:“要不是天罗山堂的那群混蛋情报有误,刚才那一下就该直接插到你喉咙里去的。”
“噢,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可以试试看。”好脾气地笑笑,我将帛书往胳臂下一夹,摸出张净衣符缠在拇指和食指上。做完这个防护措施后,我用两个指头将那件凶器拎了起来,对月一照,依稀能从漆黑的刃面上瞧见玫瑰和云梯螺旋交织的奇妙横络,典型的柯克纳杜班式花纹(注二)。
“北天竺的拳刺,南天竺的乌兹钢(注三),真是少见。”欣赏着这件现实里只能从各大博物馆一睹真容的精致古董兵器,我继续对着手下败将吐着槽:“可这好像是仙侠修真系的世界吧,我怎么觉着有人暗黑破坏神深度中毒?”
作为一个偶然打打闷棍的正人君子和道高德深的炼气士,嘲笑一个倒霉对手的失败实在是很不厚道的行为。但是我确实十分好奇,就算是一个精通匿踪、背刺、绞首的大师级刺客,在云来雾去、飞剑雷火玩得精熟的修道人面前还能有多少的用武之地。
匿踪?在五雷正法、三昧真火等等的大面积道术之下,就算是旁门最高明的隐身潜迹之术也会失去效力,更不用说刺客们利用视觉盲点制造出来的匿踪效果了。
背刺和绞首?确实,当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扎进脊椎、或者一根铁丝勒住了你的脖子的时候,任何一个还没有修得半仙之体或金身罗汉果的修行人都将必死无疑。但是去指望一把匕首或者铁丝之类的东西,能够转眼见破开道家护身罡气和佛门般若佛光以及各种护身法宝的光罩,简直比你突然抽中了幸运玩家大奖、穿越成了游戏公司老总的私生子、GM变成了自己的地下情人(性别问题暂且不论)……还要更加地不可能。
又把玩了一阵那支做工精细的拳刺,甚至灌注了一丝真气进去,我最终失望地发现,这件漂亮的异国贵族武具既没有受过符咒法术的祭祝,也谈不上是值得回炉冶炼的五金之英——由于乌兹钢的特性,回炉冶炼反而很可能会毁了它——它只是一件精巧名贵的、凡人使用的武具罢了。
将这件装饰性远高于实战价值的漂亮凶器丢到地上,我转过身去,重新集中精神,开始准备下一段的咒文。
被阴火灼烧的人头已经第六次地从实体进入半虚化的状态了。
我似乎可以看到若干个成年男子的虚影浮现在那堆排成泰岳真形图的人头的后面,这意味着,炼魂法仪已经进入了最后也是最紧要的关头:誓咒为约,在这些新生的鬼使身上打下属于我个人的烙印。
当这些鬼使接受了玄符誓咒的盟约之后,这样我就真正地拥有了一支对我无比忠诚的、还会分走我一成左右道行的私兵小队。
不过就我之前的种种经历来看,每当我离成功就差一步之遥的时候,肯定会有各种各样的家伙从那些我事前怎么也想象不到的地方跑出来制造麻烦——简直就是“老天不肯从人愿”这句俗语的最佳注脚。不过这一次,所有的麻烦人物都被我放倒了,而在离此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位隐世的高人供我急来抱粗腿,要是再出什么纰漏,那简直是没有天理了。
“精灵精灵•不知姓名•太上敕下•天师令行……”
将这些无益的胡思乱想驱逐出去,我开始诵读出玉枢神烈摄魔洞章上最后那一大篇的咒文。
随着咒语,原本悬在半空中的松文古定剑开始缓缓地降下,而那些被阴火灼烧的人头开始渐渐地隐入大气中。从它们隐没的地方,一个个身穿竹甲、头包绛帻的鬼面人形开始从空气中活灵活现地浮现出来。
“……与汝立誓•普济群灵•辅吾成真•同朝玉京……”一面照本宣科地念着道书上的咒语,我一面微微抬起头,伸出右手去想要抓住从空中落下的佩剑——
“锵!”的一声脆响,在我还没能握紧剑柄的时候传进了耳中,随之而来的则是右手虎口上电击一般的痛楚,紧接着,一个有些低沉沙哑的嗓音传了过来:
“杀生害命,妖人敢尔!”
※ ※ ※
注释一:步虚词,道家声也,因模拟仙人于虚空飞步散花而得名。
注释二:柯克纳杜班(Kirk Narduban),大马士革钢图案中最名贵精致的一种,意为“四十级阶梯”,别名“穆罕默德的天梯”、“神梯”、“雅各布梯”,文中所述的就是柯克纳杜班纹中著名的神梯和玫瑰纹(Kirk Narduban and Rose)
注释三:乌兹钢,即大马士革钢,世界三大花纹钢之一,原产地印度海德拉巴,乌兹钢是我国古书上的叫法。而拳刺这种曾在《暗黑破坏神2》登场的刺客武器,其实是古印度北方一些军事贵族专用武器,但比起实战效果来说,更像是炫耀身份地位的装饰品。正如煮酒豆子同学所嘲笑的那样,用这种华而不实的武器搞暗杀,确实只能解释为暗黑破坏神深度中毒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