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在英雄史诗、神怪小说、骑士文学、剑侠传奇还是金老爷子古大师的故事里,正邪之争总是一个最抢眼的话题。侠客、恶霸、神捕、绿林、正道、邪道、圣人、小人、凡夫、妖怪、仙家、天魔……我们总得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立场和身份,然后踏上属于自己的战场。
性格彪悍一些的,大可以豪迈地复述某位伟大领袖的名言,其乐无穷地杀向对手;性格优柔些的,也可以重复着“to be or not to be”的不朽疑问句,小意地给敌人爆头--就算是在最无能无用的上班族里,也一样有着名唤“企业战士”的存在,不是么?
所以,生活就是战斗本身。
但是,在这之前,让我先搞清楚一件事情:虽然昆仑山上的那几大门派都算得是上界大人物留在人间的道统,虽然昆仑琼华在剑仙门中素来称雄,虽然青城派只是地仙传承,虽然青城道法有兼容并蓄、正邪通吃的嫌疑,虽然我这个貌似是正教出身的家伙在这里跟个没品妖巫一样烤着人头……
但是我周身既没有浮现出邪派妖人独有的血煞妖光,身旁也没有缠绕着滥杀人命后的幽厉怨气--就算我身处这一场瓦砾这一地血污这一堆头颅这一片邪气之中,也未必能证明我就是那伤天害理、罪大恶极的妖道,非得被正道中人诛之而后快不可好吧?
呃,当然,如果你是一位出身正道名门、富有正义感的少侠,又不巧撞见了这样一个遍地瓦砾、人头横飞、少儿不宜的凶杀案现场,而唯一留在现场的犯罪嫌疑人正像一个未开化的食人生番巫师那样举行着怎么看都诡邪十足气息的仪式……那么绝大多数人绝对都会选择二话不说、直接拔出剑来把这个妖巫剁成馒头馅,而不是客客气气地抱拳作揖问一声:“请问道友,你是在作啥?”
很不幸,这位不容分说抡剑便砍的同学也是那充分具备了常识和正义感的“绝大多数人”中的一员。
面对一位满腔熊熊地燃着正义之火的正义之友,我怎么办?很有种马小说主角风格地对砍一气,再一脸沉痛地对着他的尸体说:“对不起,其实我是个好人。”?还是等我的肉身被砍得面目全非的时候,再以飘飘荡荡的元神面目凉凉地望天感慨:“征服蓝星这项工作实在是太危险了,我还是趁早移民到天顶星去吧~”?
诶,无奈啊!
感受着迎面而来的砭肤寒意,心知此刻自己已失了先机,我索性舍了一应法宝符咒不用,堪堪将身向后一仰--
一道极凌厉的剑气从我左耳边掠过,嘶地一声微响,几茎断发飘飞在了风中。
剑风刮得人面颊发疼,我却顾不得抬手护住头面,只能将双掌垂于身侧……
调息!
凝神!
定心!
全身气机随之以最快的速度与脚下八卦阵势融为一体,双脚站定阵势当中那分两仪定阴阳的太极弦,暗合道家无为自然之理,身应外势,不动而动。
便有若一株在湍流中随波逐浪却死死立在生根之处的水草!
耳畔,利刃破空声尖啸不绝;眼内,结为巨剑虚形的剑气犀利如割!
……
嗤嗤嗤噗啪啪啪啪啪!
剑气按着天地人三才方位飞射,八卦阵式之内土块四溅,我身随两仪变化之象,双手齐齐挽着剑诀,双腿硬生生借阵势盘旋而生的那一丝外力,无视物理法则一般地旋转起来。
而我的双脚,依然稳稳地立定在太极弦上!
“道友,请慢动……”
一语未完,一道白芒挟着剑啸之声就朝着我的面门射来!
剑芒未至,杀意先临,感应到那恍如实质的杀意,我脚尖微转,身子朝后一仰,以两仪转圜之势朝斜下里一偏——
破空而来的剑芒,竟也几在同时朝着我面上一错!
一阵轻不可察的痛感从我左脸颊上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丝发粘的濡湿感……居然,破相了!
老子不要COS绯村剑心啊,口胡!
狠狠一咬牙,我掌心微微浮出几缕黑气,五行阴雷蓄势欲发,就在雷诀将拈未拈之际,一丝警兆从心中蓦然而生——
还来不及回头,就听得剑啸声竟从我脑后再度响起!
这真是人无打虎意,虎有伤人心,奈何?
不敢再迟疑,我将背一挺,口中有些含混地低喝一声“敕”,肩头青竹符箧应声而启。
张张写满朱文墨篆的上好藤纸仿佛不着一丝力般悄无声息地飘出竹箧,像被一双看不见的大卫•科波菲尔之手操纵着一般,飘飘然渺渺然而又无比灵活地在我身后盘出一个几近完美的太极圆。
剑芒与太极一触。
我只觉得肩上一沉,双膝不由自主弯了三分,余光瞥去,但见虚空中骤然现出水纹般地波动,微微地朝着四下散了开去,连带着眼中的景物都随之微微晃动而显得不真实起来。接着便是钝刀斩败革也似地一声闷响,在漫天纸符飘落之中,那道白森森地剑芒兀自不甘地抖了两抖,方才碎成无数残片,带着点点荧荧的白光消散于无形。
好厉害的琼华剑招,好厉害的三才朝元剑……
顺手从半空拈过一张天医符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我望着那早已怒上眉山的少年尽量不带火气地干笑道:
“喂,落水小子,大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这是何苦呢……”
“……你所习既是正宗仙道法门,理应扶危济困,为何反要屠戮无辜凡人?!”
“无辜?贫道虽不是什么好人,但松文古定剑下不斩无罪之人。”
“满村已成焦土,竟敢自诩不斩无罪之人!”
看着那张正义凛然、年少老成的英武面孔,我歪着头想了一想,过期文青装十三的毛病不自觉地开始泛滥:“在这种非人间般的所在,罪与非罪似乎不需要用多余的辞藻来辩驳和掩盖……倘你怀疑贫道,那我不需要再解释什么。”
“一派胡言!”
“虽然你甩袖子的范儿看起来是很酷没错——但这又何~必呢……”话未说完,我步子一偏,闪身让过那口青光冷冷的灵犀剑,“啧,鸡同鸭讲真是痛苦啊……”
“不必多言,出招吧!”
既然事情都到了这份上,三流文艺腔悬疑剧无可挽回地朝着三流无厘头动作片迅速转变——
“好,蜀山仙剑派门下李剑便来领教西昆仑琼华派传自九天玄女的无上剑招!”
嘴上放着狠话兼嫁着祸,我脚下轻转太极步,身子一偏,双掌顺势在身侧一环,掌心相对之间,隐隐显出黑白二色的氤氲盘旋,正是鲵桓成渊、太冲莫胜之相。
还在风中飘舞的纸符,已经落在地上的符纸,受我气机一引,张张直立向天如剑,正是道家正一天师符法秘传之式。
琼华派的少年郎不是傻子,不会站在原地等我步罡掐诀施为完毕,乖乖地被近百张灵符轮着轰炸一遍。
所以,我听见嗒的一声。
像饮空了的陶杯扣着桌沿,像第一滴秋雨打着竹节,天青色的人影一闪,那口隐带灵光的青剑横空现于我面前,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当头劈下。
来不及再装模作样地掐诀,我双手一错,腕子一勾一横,使个野马分鬃之式,寸力一吐,迎着这少年剑客的剑路来势,觑准他右腕脉门猛地一崩,就要震脱他手中仙剑。不料我掌劲未到,冰块脸少年的剑式又变,手腕再一抖,竟是横剑一割!
剑锋沿着掌缘险险划过去,我双拳已是收之不及,只得以道门罡气直贯掌心,硬着头皮去接这一剑。
然而这一招却扑了个空!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口青湛湛、冷冰冰的仙剑几近完美地在我面前轻偏、上挑、划出一道弧线,朝着我右肩斜斩而下!
来不及细想,我运起全身真元低吼一声,双掌按两仪之势在胸前一错,带起四下张张符纸环成太极之形朝上奋力一托!
一阵锉刀锯木头般的难听杂音骤起,张张急速旋转的符纸与琼华仙剑硬生生地挫着,爆起火星点点,就这样余劲犹然不止,直压着我朝后急退不止!
——琼华一门,执掌诸派剑仙牛耳近千年,果然不可以等闲视之。
剑符交接,灵光剑气激荡之下,我还能想起这些有的没的,真是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
布靴底擦着地面,划出一双深深的痕迹,眼看着我就要被逼出八卦阵去,背后却极适时地涌出一股柔劲,透过肩,穿过臂,就那么不动声色地化消了泰半灵犀剑上那逼得我一退再退的无俦剑威。
有人操着斯文和气的乡音轻声在我耳边道:
“誓咒未结,贸然出阵,可是要以身饲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