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早饭时,牡丹回来了。
牡丹从窗户翻进来时,莫宁只是抬了下眼皮确认是谁,便不再做反应。反倒是前来送饭的水尚善惊讶了一下:“牡丹姑娘?怎么这会才回来,我立刻再去给你取一份饭来。”
牡丹扫视了一下桌上莫宁正在吃的早餐,点点头道:“给我多拿一个肉包子。”
待水尚善出门牡丹便一屁股坐下,口中连连哀嚎:“昨晚上真是要了命了!那么年轻俊美的公子……”
莫宁道:“看来你老了,招架不住年轻人了。”
牡丹忙道:“可别乱说!我倒想和他浓情蜜意呢,可人家上来就是一招袖里剑!”
莫宁自顾喝着碗里的粥。
牡丹继续说:“他说他是水家的公子,叫水无迹。”
莫宁喝完了粥,放下筷子,才慢悠悠地说:“我怎么听说水家的公子十年前就死了,现就只有一个女儿?”
牡丹杏眼一瞪:“你胡说!”
莫宁道:“昨天你不在,糖葫芦怕我一个人无聊,特地跑来给我解闷,把水家一大家子的情况都说了一遍,听上去可不像是编的,看来不是你被骗了,就是我被骗了。”
牡丹道:“我是从水家的花园子里被他带走的。大白天的,这个年级,这种打扮,在水家花园里,不是他家的公子又能是什么人?”
莫宁正想回答一句我哪晓得他是什么人,门突然被撞开。
进来的却不是牡丹的早饭,而是气喘吁吁的小厮。
“水管家,管家他……你是大夫,快去看看!在厨房……”
莫宁立时站起:“带路!”
水尚善倒在厨房里。
莫宁摸了摸手足,已是厥冷。脉细如丝,腠理大开,冷汗冰凉地流出,已是阳脱之状。
莫宁抬头一看,屉上还蒸着包子,旁边是正在发酵的面,急伸手揪了一块下来,搓成长条,把水尚善衣衫解开,就在肚脐用面围成一个圈,从灶台上拿下盐罐子,把盐倒进面圈里,嘱牡丹打开药箱取出艾绒来,搓成艾炷置于盐上,就从灶中引了火来点燃。
艾炷层层变黑,燃到底时莫宁迅速将燃剩下的灰拨去,换上新的艾炷再点燃。
就这么一炷接着一炷……
艾绒极易燃,但烧起来却含蓄得很,看不见明火。内里烧得肝肠寸断,外表也看不出分毫。其实温度十分之高。
水尚善肚脐周围已经烫红,手一摸上去便要烫得立即抽回。
燃了十几炷后,水尚善挣扎着睁开了双眼,嘴唇翕动,艰难地吐出:“笛……笛子……”
“笛子?什么笛子?”
莫宁没有得到回答,水尚善耗尽了最后一点生命,永远地不说话了。
只有艾燃的烟还在怡然地升起。
艾,这种东西,是淡定温和的性格。
一点也不会因为救人而烧得快些,
也不会因为人已死而放弃不烧了。
于是莫宁只好问别人:
“什么笛子?”
“在水管家倒下之前,传来了一阵笛声。”
厨房里的人都这么说。
笛声又有什么特别?莫宁不明白。于是她转而问另一个问题:
“你们庄上,是不是有个少爷?”
“有!”
“没有!”
肯定与否定竟同时响起。
莫宁不由得抬头环顾了一圈,这群厨娘、丫鬟、小厮,此刻正尴尬地互相对觑,每个人的表情都像刚才说了谎。
有或者没有,中间只能有一个是假的。
走出厨房后莫宁道:“牡丹,要是他们不赶人,就在这里再住一晚。”
牡丹道:“随便,但是如果他们每天早上都死一个人而害我吃不成早饭,那我可就要造反了。”
这一整天莫宁都不想见到水如海。
巧得很,这一整天水如海也没出现在莫宁眼前。
也许忙着办自己老管家的后事,
也许忙着安排下人怎么向莫宁圆谎。
待到入夜后,莫宁在床上和衣而卧,耐心等着。
她要等什么,她也不知道,她仅仅就是感觉自己应当等着。
有的时候她的这种感觉真的没什么道理。
有的时候却也很灵。
窗外传来了幽幽的笛声。
莫宁一跃而起,一路追逐笛声而去。
牡丹也欲跟去,被莫宁遣回屋里。
莫宁施展轻功,是最上乘的“剪烟行”身法。
平日里重重的脚步在此时比夜风还轻。
那笛声的距离竟没有一丝缩短,可见吹笛之人轻功也决不逊色,一面吹笛,一面踏风而行,气息丝毫不乱,笛音仍旧轻扬。
一思量间,笛声近了,那人仿佛停下了。莫宁再往前追出一段,已是到了镜水河面。
月光下有人静立于镜水河上,一袭素衣与冷月同光。
那镜水河面在他足下,是镜,不是水。
横笛悠扬,伴凉风吹发,栀子林随之摇动,清香漫布。
看他脚踩河水如踏平地,河水沾湿了他的鞋底,却不能湿到鞋面,莫宁身子略一倾斜,竟是站到栀子林上,栀子枝叶摇了摇,却不曾打弯。
笛声停了。
那人微微一笑,眉眼弯弯:“莫姑娘。”
“梅先生。”
“姑娘知道我?”
“如此的笛曲,如此的轻功,除了‘梅花笛’之外,我想不到第二个人。”
梅花笛又是一笑:“莫姑娘,我是来请你的。”
莫宁道:“请我去哪?”
“肃月山庄。”
莫宁道:“不去。”
“当真不去?”
“哪怕那边的‘碧玉箫’萧先生出来,我也不去。”
一阵笑声,从栀子林中传来,一名身形颀长的男子随笑而出,落于梅花笛身边水面。
“我就说了,梅花笛,碧玉箫,左右不离,江湖人尽皆知,我藏起来也没用。”
说完,又对莫宁道:“莫姑娘,你就莫要执拗了,梅儿若要你跟他走,就一定有他的道理的。”
梅花笛忙道:“玉儿,我今次没有道理,你莫要乱说。”
看他们一对“梅儿”“玉儿”你侬我侬得热闹,莫宁翻了个大白眼,却被夜色所掩,无甚效果,于是右脚一跺,整片栀子林都点头弯腰,树叶簌簌下落。
那二人这才看向这边。
梅花笛笑问:“莫姑娘为什么执意不去?”
莫宁道:“因为我在这里有病人。”
“病人病况如何?”
“就快死了。”
碧玉箫哑然道:“既然姑娘已无力回天,还留在这里有何用?”
莫宁道:“就是因为我治不好,所以才想弄明白这究竟是什么病。”
梅花笛笑道:“不用想了,我告诉你这是什么病。”
说毕足尖一点,扬身飞去,碧玉箫也是一样动作,水面两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去,月色浮动,又是一阵栀子芬芳。
可惜莫宁无暇欣赏,那二人已经跃上水家屋顶,她也连忙跟了上去。
再停下时,竟是站在水无香闺房的房檐上。
梅花笛待莫宁站定,从怀中抽出一支笛,放在口边吹了起来。
还没听出调子,就只听从脚下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呼,然后便是鸡飞狗跳般的折腾:“小姐,小姐!您快躺好,老爷一会就来了!”
轩馆内燃灯大亮,下人们纷纷起床,忙里忙外乱作一团。
慌乱间竟无人注意檐上站的这三人。
碧玉箫注视着梅花笛吹奏,末了才把视线移到莫宁身上:“如何?”
莫宁这才赫然发现,那笛子与之前那支不同,更长,更细,音色也不一样。
水尚善在厨房厥逆而死时,有人听到了一阵笛声……
水无香脉象奇乱,闻声病发……
水如海于十年前失聪,到底是意外,还是……
水如海匆匆赶到女儿卧室,忙大骂下人:“还不快请莫姑娘!”
小厮回报:“莫姑娘不在房中!”
水如海急得冲出屋子,意欲到处寻找莫宁。
突然心中一个激灵,抬头看向屋檐……
果然空无一物。
而笛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