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义
蒸汽氤氲,自门缝丝丝泄出。
“已经三天了......”门外,凤三低哑的嗓音,教人简直认不出来。
仰头——白云,似撕破的棉絮,缓缓游移在天际。
一如破败的他。
“相信叶苍景。”同样是在门外的江临风,早已找到美酒。甚至生怕她饿到的荻原,已为她搬来整桌佳肴。是的,整桌——连桌子一起。
睨她一眼,凤三冷冷道:“我相信夜姬。”
一阵风吹来,说不清的敌意。
他是江湖上赫赫的凤府三公子,但,他没有金刚不坏之身。心爱的女人生死未卜,而他已心力交瘁。他的无奈,他的不甘,他的恨意,已如涨潮般涌上心头。
他不相信叶苍景,因为他是荻原领来的人——而荻原,和江临风,是曾对夜姬苦苦相逼,甚至要拔剑相向的人。可是,他没有更好的方法。唯一能相信的,只是夜姬的情意,她对他的心。如果是真的,她怎忍抛下他一人?
“你想要把怒气发在我们身上吗?”荻原微微苦笑。即使,已经在这扇门前守了三天,他的衣,依然平服,他的发,依然不乱,他的眸,依然温润明亮。他可以理解凤三现在的心境,甚至是再明了不过的。可是,他不是神仙,救不了夜姬。事实上,她的死活,并不在他担心的范围内。他之所以留下,是为了照顾江临风。
狭长凤目深深望向他的心之所系。
她什么都不会对他说,即使明知下一刻就可能死去。她不会说的!她会忍下所有的惊涛骇浪,用尽所有力量来对抗既定的命运,无视近在眼前的绝望,忘却痛苦与煎熬。她会拼,会流血。但,她永远都不会向他诉说一点半滴的痛。
那是她作为一个女人、一个爱人的骄傲与自尊。
但,他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他有眼睛,看得到她日渐青白的脸容;他有耳朵,听得到她竭力抑制的喘息和咳嗽;他也有脑子,知道她藏起掩口绢帕是意味着什么。
“琼花已被红尘拿走了,你们留在这里也没有用!”凤三怒目而视,充血的眼仿佛要吃人。
江临风低低地沉笑,停下已送到唇边的酒杯,轻轻地吟唱:“从南来了一群雁,有成双也有孤单。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不看成双,只看孤单,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沙哑的嗓音竟是那样哀伤凄凉。
碧海蓝天。
情涛恨浪中颠簸的一挂云帆,现今到了何处?
凤三低哑地笑,眼中却有泪光。“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仍在海上,永远都回不了中原......”接过她递来的酒,一饮而尽。
“避不掉的。”荻原缓缓摇头,“人心孽障,半点不由人。”
唱歌的青丝死了。
弹琴的夜姬生死未卜。
舞剑的江临风日夜煎熬。
因果纠缠。
再也回不去了。
摇摇酒壶,已空空如也。荻原温柔地接过......
清风吹拂,不知何处飘来一片飞红。
幻梦般,轻轻落在她指尖。
远处,荻原背影渐失。
“凤三,我和你赌,夜姬不会有事。”她抬头,一瞬间已做下决定。“如果,我猜错了,我答应你,让你死在我的手下。以我的骂名,换你的超脱。”
“......她不会舍得离开我!”
“那么,就为我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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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吱呀”一声滑开,“闭关”三日的叶苍景终于肯出门见人了。眼睛下狠狠两大团淤青,胡渣乱乱——仰天,一个骇人的惊世大哈欠。
“人......已经没事了。”
话音未落,人影闪动。凤三已抢步入内。
“那当然了。”江临风拍拍他的肩头。轻轻垮下的肩头,显露出她的疲倦。亦像是松了一口气。但并没有跟进去探视夜色的意思。
她只是个普通的人。也有七情六欲。她不会原谅夜色对青丝的狠。
煮豆燃豆萁。
“那个倭寇呢?”叶苍景左右看了半天,不见荻原的踪影。
她淡淡地笑,并不回答。缓缓地穿过庭院,准备找客房休息。
荻原,自然有他的事要去办。他不说,不代表她不知道。
正如他们相爱,并不代表他们要长相守。
可是,她宁愿不要那么聪明。事事洞悉,又有什么好处?她已觉得厌倦,觉得不胜其烦。
“我真不知道,那个倭寇有什么好?”叶苍景又打了个哈欠,表情无聊,“偏偏你要喜欢他。”
江临风失笑,侧头睨他一眼。“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性格阴郁,人又别扭,偏偏清净要喜欢你。”
有谁明白心之所系?这原本就不是可以选择、可以控制的事。
所有的起因,可能只是低首敛眉的心动,可能只是蓦然回首的眼波,可能只是烟波浩淼中轻扬的发丝。
真的有理由吗?
“你......”他瞪她一眼,却又禁不住叹气。“她,只喜欢佛经禅理。我哪在她眼里?”
江临风推开房门,一边说道:“是你将她看得太高深,在某方面而言,她也不过是个普通女子而已——她的性,未必是佛性;她的意,也未必是禅意。”
因为在意,所以噤若寒蝉,不敢有丝毫亵渎。在叶苍景眼中,清净如神佛般神圣不可侵犯。
但,相反的,神佛菩萨在嘴上,那就不会在心里。她看得出,清净对佛经的“热衷”比她离开中原前更甚。不要告诉她,清净这种自虐式的修习,是因为她经常和菩萨聊天沟通,佛缘比海深!
如果她心中没有挣扎,就不会这样苦读经书,简直就要淹死在“阿弥陀佛”里了。
可是,佛心、人心,真的有挣扎的必要吗?
如果要逃避,又何必一定要找借口?
“我想,她......”
“什么?”她看他难得的吞吐,有些好笑。“她要你背《大悲咒》,还是扮成南海观世音?”
翻了个白眼。真是无力啊!
叶苍景倒杯水,狂饮一番后,才有力气叹气。“如果是那样,我还可以接受。”
不是吧?!这样也能接受?!——莫不是受了什么毁天灭地的大打击?
“那她有什么高要求啊?”
“不是要求。——她......说要给我个女人。”如果是别的“要求”,他会甘之如饴。但这种“赏赐”,只会让他气得想杀人!“——如果我能治好你的伤,她就给我一个叫‘江蔷色’的女人。”
“噗——”一口茶水毫无预计地全体喷出。
“江——蔷——色?!”不......不是她所想的那样吧?!
“不知道是什么人。”叶苍景没好气地说。
“一个很美的女人。”她偷偷地笑,擦干嘴角的茶水。“我想,你会喜欢。”
“我只喜欢清净,不会变心。”
“你确定?”
“废话!”
顿了顿,她轻轻把玩手中的茶杯。“也是。那个江蔷色,只不过是个私生女,虽然也姓江,和我却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心肠也不大好,曾经出卖过我。为人虚伪得很,还一本正经学人家修行,没事就打扮得像得道神尼......”
“你,你是说——”
“......后来还取了个法号,叫什么‘清净’。这种不要脸的女人,你当然是看不上的了。”
“轰”,一道闷雷在叶苍景脑中炸开。“江蔷色,是清净出家前的名字!”
她有些受不了地翻白眼。“重点不是名字,而是某人要还俗,还准备把自己打包送给你。”
真是的。还俗,就还俗嘛。干吗拿她当借口?
她就不信——如果叶苍景解不了她的毒,清净就会死心?
少说笑了。
真是的,中个毒还要被人利用。真是物尽其用啊!
看来,撮合好友和姐妹的下场,就是被利用得更彻底。
毫无预告的,一滴鲜红的血重重砸在地上——下意识的,江临风的袖子探上自己的口鼻,生怕被叶苍景发现。
可是——不是她啊!
又是一滴鲜血掉到地上。
她小心翼翼地侧目。
只见两条血痕正挂在一代神医鼻下——操劳过度,加上受到太深刺激,以至双目呆滞的同时,还狂喷鼻血。叶苍景终于为友人留下“万世敬仰”的笑料!
叹口气,她禁不住摇头,悄悄离开。将房间留给看来更需要休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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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浓。渐有秋意的天空显得高远。
忽隐忽显的星,茫茫间,却似触手可及。
轻轻叹息,仰卧树间的江临风“咕噜”咽下一口竹叶青。清冽香醇的美酒,却混入了带着丝丝咸味的血腥,一同冲下肚燃烧起来。
温润的眸,静静仰望这星际。自从得知命不久长起,她便睡得很少。
她一直都在想——想她的雌雄莫辨,想她的童年,想她的雄心飞扬。
还有那些人。娘,部将,姐妹,朋友。
但那一切,都已远离。所剩下的,只有一身破落。
仿佛所有的人事,都变得缥缈,像一个离奇的梦。
夜风习习,拂动她白衣曳曳,如斑驳树影间无数盛开的白花。
手轻送,酒壶微微划了个圆弧,落下去。
接住。
“我想你会需要它。”
树下的凤三迟疑了一下,终于将酒壶送到唇边。
“你或许是个好情人,但,你从来都不是个果断的人。”江临风缓缓道,将双手枕在脑后,静静地不想动。
人无完人。凤家少爷有钱有势,性格温柔多情,无论武林、商场,有口皆碑。但家族的盛名亦是压力,他的每一步,都要反复思量。他的脚步永远都是不急不慢,待人的态度必须有礼温文。即使他的心已飞得很高很远。
微微的苦笑弥漫。“江临风,其实,你一直都看不起我,是不是?”
她诧异地笑。
“凤三,你太看得起我了——如果,我觉得你不肖,根本就不会理你。你是我的朋友。”
“你知道,是我出卖你。是我盗走墨痕琼花。你的玉佩,也是我留下的。”
“......是利用。”江临风纠正他。“要说被出卖,我的经验还少吗?你这种,只是利用。”如果是出卖,她又怎会放过他?
当别人举起刀时,她也会拔出自己的剑。
“我虽然留下你的玉佩,却也在现场留下我的一片衣角布料——凭那片凤家布庄的布料,她们最终会怀疑我。因为我知道,红尘有任务在身。而我也有把握,岚泠教会派夜姬来找我,青丝会找上你。如果不这么做,我又怎能引夜姬上钩呢?”
她愣住。“好周详的计划。你一定花费了很多时间在她身上。”
“七年——自从七年前见她第一眼起,我就开始计划了。当她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已知道她的身份。只是我没想到会在东瀛看到你。”
七年,那样久,那样远。
那情,亦沉淀为最深远的爱。
只是,江临风明白,那第一眼决不会在正常的情况下。火光?血泊?月黑风高?夜色不是青丝,她的美丽即是她最好的武器。但那代价是沉重的,每一次的成功都要用她的自尊去换。
也正是因此,夜色的手下从来不会有人活着。除了岚泠教的人,再没有别人知道她的样貌。
那一眼,恐怕凤三也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
“那青丝......”
“既然你的出现是出乎我的意料,我自然也不会对青丝有什么计划。我以为,来的人会是红尘。但,那是一样的。琼花被她发现,是我的计划,夜姬对她出手,是我的计划,岚泠教的处罚,也是我的计划。我要她真正地离开岚泠教,我要她做出选择——岚泠教,或是我。但是我漏掉了一点,就是我的感情。我怎能让我心爱的女人,在我面前被伤害?!我快疯了。”
“还有,你忘了她的忠心。杀青丝,是为了救你。但背叛岚泠教,对她而言,实在太难,否则,她又怎会面对红尘的暗器,无动于衷?”
“我以为,她会避开......”
但没有。
杀手的招式,是用来杀人的,不讲究姿势,不留情面,没有余地。
夜色的愧疚,凤三的迟疑,让红尘一招中的。
“现在,你不是应该高兴吗?岚泠教和夜色之间的恩怨已经了结,你们可以长厢厮守了。”
“终于了结了——可那代价,却未免太高。为了得到她,竟险些害她送命。我竟是这样自私的人。”
自私?
江临风笑起来,声音低沉。
如果他自私,就不会在这里内疚得睡不着觉。
或许,这个计划,是凤三一生中所做过的最激烈的事。但凤三就是凤三,即使骨子里有着掠夺的本性,但从小到大的教养,却另他无法不温柔地处世。
“凤三,你,能告诉我什么是情义吗?”
他愣住,不知不觉地饮下壶中的酒。
“我也不懂。”她轻轻叹息,唇角的微笑隐入夜色,悠然的声音在夜风中听来,格外清晰,那样平静。“但我知道,那是不受控制的情绪。父母、朋友、爱人......因为我们的心都会不自觉地寻求温暖,所以我们互相依靠。或许,我们会因为彼此的锋芒而受到伤害,但这也是必须的代价吧!她爱你,就要放弃部分的自己,这是她所要付出的代价。正如你也为她放弃了那个循规蹈矩的凤三。但这一切,都可以在彼此的身上得到补偿。如果你觉得夜色为你付出的太多,就应该给她更多的温暖来补偿。那既然是这样,你又为什么要彷徨?这原本就不是单方面可以成就的事啊。”
就好像她,从来都没有为荻原放弃名利而感到内疚啊。因为她知道,这是他的决定——至少在荻原的眼里,是值得的。而她可以做的,就是尊重他的决定。
“......谢谢你。”
“不客气。只要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就行了。”
他忽然沉默下来。掌中的酒壶,已被他握暖。
空了的酒壶,却依然舍不得放下。
夜,早已深沉。
唯有那孤寂的月,清冷的星,依旧闪耀在天际。
那样冷,超乎一个末夏初秋之夜应有的凉爽。
凤三知道,他应该高兴的——他战胜了岚泠教。从今往后,可以和心爱的女子厮守一生。他七年的努力,在今天,终于有了了结。
可是,他只是觉得,很冷。
那是另一种的悲哀。
他很想问那个正躺在树上的女子——她真的会死吗?
但,他不能。他甚至不愿去想有这样的可能性。
凤三只是依靠在树干上,默默仰看这清冷的星空。
他不知道江临风的心,是否像他的一样冷,但有一点,他不是那个可以令她温暖的人。
长夜漫漫。
渐渐,他发觉一丝异样——清新的夜风中,不知何时多了淡淡的血腥味。
他看到,一滴血滴落在他的衣摆上。
一切仿佛失却了声音,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
“......江临风!”随着树枝的摆动,跌落在他怀中的女子似乎已没有知觉。只有鲜红的血沿着嘴角慢慢流下。
夜,更深。
如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