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玉襄终于站在了司马府外。
司马府门外,张扬着一面大旗,旗上“东岳镖局”四字随风而舞。
司马家原籍山东,大约七、八十年前司马世家的一位当家人在泰山脚下创立东岳镖局以后,历来有“行镖稳如泰山”的美誉与实力。东岳镖局多年来一直被誉为“天下第一镖局”。然而,茶楼里的众人说得不错,司马家现在已今非昔比。原本在大爷司马雨义的经营下,东岳镖局总舵移至岳州,尚能保住“第一”的位子。半年前,司马夫人久病辞世,司马雨义在痛失爱妻的一个月后亲保一镖行走山东,路遇劫镖受了伤,返程路上还感染了风寒,未捱过半月,即追妻于九泉。现在,偌大镖局由二爷司马露仁接手,到底是勉强了些,各方少有卖面子的,半个月前一趟镖货的出事,虽然给以三倍赔偿,却足以令镖局名声直线下滑。
司徒玉襄微微地摇头,想起刚才应门下人初见自己一身洗旧白袍时,眼底闪烁的不屑和言语的怠慢。东岳镖局已然没有天下第一镖局的素质了。
在下人恭敬的引路下,司徒玉襄踏进了府门。
在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司马露仁竟未出门相迎,多少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他会这样,唯一的可能便是司马府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或者出了不得了的事情,才会使司马二爷顾不上江湖礼数。
行来已至中庭,内院里远远传来一个嬉笑的女声,听来有些兴奋得异样,还有一些仆从奴婢焦虑的劝止声。
德馨?会是德馨吗?
司徒玉襄的手握紧了木棍。
曾经的德馨,仰着脸略带害羞地问:“我可以请你吃饭么?”
那个小女孩呵呵地笑着,说:“骂骂是不会疼的!”
德馨由着她牵手奔出三里,吃着水果午餐,笑得比小仙女还好看。
德馨,她的德馨,常常偷偷溜出家门,与她一起在街上乱逛,在城郊耍玩,在山野探险……
德馨,与德馨在一起,那将近一年的幸福时光,深深地刻入了自己的心底,收藏在记忆深处,每到夜深人静,一个人静静品尝着这日久弥香的记忆之果时,便会从心底微笑开来,然后被无尽的思念所淹没。
四年了,德馨,四年后的你变成什么样了?你,可还记着我么?
远远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将司徒玉襄的思绪拉到现时。
只见司马露仁疾步而来,边走边赔笑过来,道:“失礼,失礼,司徒帮主大驾光临,老夫有失远迎啊!”
司徒玉襄看到司马露仁从内院回廊里走来,回廊尽处,隐约闪过一道锦袍身影,一闪即逝。
司马露仁热情地招呼着,司徒玉襄只微微颌首,答礼道:“不敢!晚辈此来只是寻访旧友,烦扰之处还请司马前辈见谅!”
司马露仁看着面前这位温和微笑的年少帮主,但见她长身玉立,只随意地站着而已,却站出渊停岳峙的气势来,当下更不敢小觑,便作势往厅里请,边走边笑道:“哦?不知贵友在岳州何处,老夫久居于此,寻人之事或能帮上一二!”
司徒玉襄在阶前停了下来,微笑道:“晚辈找的,正是府上的德馨大小姐!”
司马露仁听得一愣,未及言语。一个声音却蓦地在庭侧响起。
“我就要去!我就要去!谁也不许拦我!”
只见庭侧月洞门处闯进来一个大红衣衫的少女,衣上泥渍叶屑,那狼狈之状不由令人怀疑她刚爬过树,而且还从树上摔了下来。她脸上更是如小花猫一般,只是那份天生丽质却是怎么也掩不去的。
司徒玉襄乍见这少女的脸,不由呆望,一时激动地深情轻唤:“德馨……”嘴上叫着,脚下却因这重逢的喜悦竟有些发软,只站在阶下,痴痴地望着她。
德馨……我是襄襄啊……
却见那红衫少女顾自嚷嚷着,大声地喝斥欲拦她的丫头嬷嬷:“我要去!我就是要去保镖!我会爬树,我是一个有用的人!你们刚才也看到啦,我爬得好高好高的!”
司马露仁不好意思地看看司徒玉襄,忙上前止住丫环们,柔声对那红衫少女德馨说道:“乖啊,侄女儿乖,你看看有贵客来了,不要胡闹了!”
只见德馨挣脱开司马露仁的手,大声地如孩子般任性地叫道:“不!我就要去!我不是婶婶嘴里说的吃白饭的人!我是有用的人,很有用很有用的人!你知道吗?很有用很有用的人,就是我!”
司马露仁连连点头,敷衍道:“是,是,我们德馨怎么会是没用的人呢!德馨最乖了,乖乖跟嬷嬷去换身衣裳,好见贵客啊!”
德馨听哄,傻傻地道:“贵客?贵客是什么客?很贵的客人么?”
司徒玉襄痴痴地望着她,只见德馨呆傻的目光从司马露仁的身上移开,向自己这边望过来。
目光相撞时,只见德馨仿佛一愣,然后风一般向她跑了过来。
司徒玉襄大喜,忙张臂想拥住她。
却见司马德馨奔到她面前三尺处,停了下来,上下打量她半晌,突然吃吃地笑起来,向司马露仁叫道:“哈哈!叔叔撒谎,叔叔骗德馨,哪里有很贵的客人啊?哈哈,她的衣服好旧好脏啊,黄黄的,婶婶说那是叫化子才穿的衣服--”
司马露仁不由大是尴尬。
司徒玉襄却是心痛如绞。德馨,你真的变傻了吗?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德馨十七八岁的脸上露出七八岁孩童的稚笑,围着司徒玉襄像兔子一样蹦蹦跳着,边跳边唱道:“小叫化,没衣穿,穿旧袍,白变黄,黄变黑,黑变白,哈哈哈……”
司马露仁见她闹得太不像话,忍耐不住要发作,却见德馨突然停了下来,手往司徒玉襄头上一比,再比比自己的头,拍手叫道:“哦!你长得好高哦!叔叔说你很贵,你又长得这么高,你是又贵又高的人!我是很有用很有用的人,你是又高又贵的乞丐!哈哈,我们都是了不起的人!唔哦--”
德馨一步三跳地蹦了开去,大红的衣衫张扬着。
又高又贵的乞丐?高贵的乞丐?司徒玉襄脑中蓦地灵光一闪,目光一凝,刚要说话,却听外边又传来一个尖刻的女人声音。
“你要真有用,那就把这趟镖给接了去!”
声到人到,只见众多丫环簇拥着一个富态夫人一身肥肉晃悠悠地走将过来,一派富贵招摇,细眯的眼睛却是透着一丝精明与尖刻。
就是这个人,说德馨没用吃白饭?司徒玉襄的目光陡地森冷。
却见德馨东转西转,东张西望,边找什么一般边叫道:“婶婶!婶婶呢?”
司马露仁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对她说道:“你婶婶不就在你面前吗?”
德馨猛摇头:“不是,不是,刚才我还抱过婶婶喂过婶婶呢!它跑到哪里去了?”又是一番四下找寻。
下人们听了,都不由暗中窃笑起来。
司马二夫人气得肥脸隐约发白。
司马露仁不由两边难做人,这左边是哥哥的可怜儿,右边儿是自己的老婆,而自己是明摆着有些惧内的。
司徒玉襄联想到茶楼大嘴公的说词,心底不觉一酸,笑意便从嘴角消失了,目光紧紧地追着她的德馨。
德馨,你真的变傻了吗?
无论丧亲之痛有多么深沉,都不足以使人变傻吧,何况像德馨这样□□的女子!
难道德馨是在装傻?可是,司马露仁似乎深信不疑,为什么?
司徒玉襄的目光停在他的脸上。司马二爷的眉宇深处,透着隐忍与躁进,矛盾的气质。
德馨依然原地转圈儿地找那名叫“婶婶”的母鸡。
母鸡?四年前的德馨曾经花了三个时辰历数母鸡的种种美好德行,终于劝服她放了那只准备用来做叫化子鸡的小母鸡。
司徒玉襄的目光愈发深沉。
司马夫人的脸色是红一块白一块,气得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突然她突然坐到了地上,如街头泼妇一般哇哇闹将起来,圆白的脸上爬了泪,冲得那红白脂粉不成样子:“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要受你这小辈的气?我不活了啊!如今街头巷尾的到处都说我是肥母鸡啊!这可让我怎么活啊?我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本来就身重气短,却还要受这傻姑的罪,败坏我的名声啊……”
这一招大出司徒玉襄的意料,不由睁大了眼睛。
司马露仁更是窘迫到家,急急地要扯起她,怒道:“这、这成何体统?你快起来--”
司马夫人尖叫道:“不起!我不起来!一辈子也不起来了!要我起来,除非这傻姑离了这院,出了这府!”
司马露仁骂道:“岂有此理!德馨是我侄女儿,就算在平时,我也得疼她宠她,更何况现在她失去了爹娘,变成了傻姑!你快给我起来--”
司马夫人大叫:“不起!死也不起!”
眼见她的脸色是益发的苍白,颊中却泛着一种病态的绯红,嚷道:“府里不能白养着人,叫她给我接了这镖单去,干活去!她不出这门,我……我……我就不活了……我的心脏好……好难受……”她手中扔出一张单子,脸色愈发的可怕,两眼竟渐渐翻白,司马露仁的眼底露出一丝恐惧,刚来得及叫了一声夫人,她便晕了过去。
“快,快叫胡大夫来--”
四下里奴婢赶忙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地将司马夫人抬到屋里。
司马露仁疲惫不堪地走回来,两眼瞪瞪地看着小脸迷茫的德馨,重重地叹了口气:“让我拿你怎么办呢,傻侄女儿?”
司徒玉襄问道:“夫人身体欠安?”
司马露仁叹道:“是啊,人胖,心脏又不好,最受不得气,一生气就要发作。唉,也不知怎么的,德馨没病时,跟她婶还算说得来的,现在却……,唉,犯冲一般。”
司马露仁对侄女说道:“眼见着你婶身体愈发的差,胡大夫说心静才能养身,再这么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我想就委屈一下侄女儿,暂时到镖局分舵去住上一段时间……”
德馨却抓着那镖单哭叫道:“不,我不!我要接镖!我要接镖!哇--我不要做没用的人啊……我也不是傻姑……我是天下最最有用的德馨儿……哇……”
“这……”眼见这大姑娘像小孩样哭闹起来,司马露仁的头痛得大了。
司徒玉襄目光一闪,拿过德馨手上的镖单。只见单上押的是一小批红货。
司徒玉襄见司马露仁万分为难,不由开口道:“就让德馨押这趟镖吧!”
司马露仁愣了一下,一个劲摇头道:“这怎么可以!我怎么能让德馨去押镖,我……”
司徒玉襄又露出她那温和的微笑,道:“司马前辈可是信不过德馨的能力……”
司马二爷无语,脸上呈现的却正是如此。叫一个傻姑押镖,那叫真傻。
司徒玉襄笑道:“前辈信不过德馨,难道连晚辈的能力也信不过。”
司马露仁愣住,道:“你是说……”
司徒玉襄一脸认真:“德馨押镖,晚辈保镖!前辈意下如何?”
司马露仁呆住。
司徒玉襄微笑道:“前辈若还是不放心,晚辈可以立下保证书。我以一帮之主的信誉,保证镖货和德馨的安全!”
司马露仁道:“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