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玉襄抱着德馨,从庙顶蒙面人的围攻之中硬生生地杀将出去。对方似乎料不到她如此勇猛,竟能逃出月老庙的范围,途中不过布置了零落的狙杀追捕,一时令司徒玉襄她们得以突出重围,然而,敌人竟能倏忽汇集,紧追身后,竟是暗夜追杀的气势。
月夜逃亡,德馨武功微弱,被司徒玉襄抱着一路狂奔,好不容易将黑衣□□手们远远地甩于身后。她心魂稍定,便发觉襄襄呼吸异常粗重,脚步也渐渐滞缓起来,不由叫道:“快放我下来!”
司徒玉襄停下脚步,脸上见汗,她谨慎地环顾四周后,才对德馨微微一笑道:“没事,只是左后肩有些疼……”
淡淡的月光下,德馨惊见襄襄的左后肩上骇然插着一枝黑羽铁箭。
司徒玉襄咬牙坐到一块石上,右手抓着左肩头,对德馨说道:“□□!”
刚才一路狂奔竟不觉得有多疼,如今一旦停下身来,她的脸上不由冷汗涔涔,渐见苍白。
德馨看着那枝黑羽箭,手颤颤的,眼睛便有些模糊了,模糊中似看到点点萤光,不由瞪大了眼睛。
只见襄襄肩伤下的大片血迹似泛着幽幽萤光,又似磷火碧闪,在阴暗之处更是触目惊心。
司徒玉襄感觉她的异样,刚想问话,却听黑暗的远处隐隐传来声音。
“在这里!在这里!”
“血在这里……”
二人齐惊,原以为已逃过他们,不想竟追了上来。
回顾逃路,但见一路血迹,一路点点萤光,原以为自己逃得隐蔽,其实行踪全在敌人掌握。
“箭上有唐门荧血散……”
司徒玉襄心惊之余,待拉了德馨就走,却被一只柔软的手按在原地。她转头,只见德馨脸色苍白而镇静地盯着她的肩伤,低而坚决地叫了一声:“我拔了--”
拔字一出,手上使劲,痛得司徒玉襄闷哼了一声,差点痛晕过去,只咬牙强忍。
德馨噙泪包扎着伤口,危急时刻求快,包扎得很难看。
包扎完毕,德馨勉强稳定的手才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不由低微地哭泣。
司徒玉襄望着她,眼底是无尽的怜惜与内疚。眼前人是她一直以来立誓要保护的人,如今却让她身陷险境而低声哭泣。
德馨……
司徒玉襄坐在石上,轻轻地抱住她的腰,埋首在她胸腹间,闷声说道:“对不起……”
德馨收住了低泣声,摇摇头,道:“不,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他们想杀的也是我。襄襄,我爹死时,曾留给我……”
德馨还待说下去,却觉司徒玉襄手一紧,笑着说道:“傻瓜,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司徒玉襄站了起来,望着黑暗的远处,沉重地说道:“德馨,我又要做你最不喜欢的事情了……”
德馨最讨厌杀生了,可是今天,似乎是她不得不大开杀戒的一天。
因为包扎伤口的时间拖延,那些强弩手竟已悄无声息地掩了上来,排排劲弩整齐地对准着她们。
“呆在我身后,乖……”司徒玉襄竟仍然笑着,她的脸色却是苍白异常的,左肩似乎越来越沉重了,左手中的木棍竟有些把握不住。
她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她朝着这帮子蒙面强弩手笑,道:“我受了伤,支持不了很久的……”
她温和的口气像是跟他们聊家常一般,听得强弩手们不由发愣,蒙巾上的眼睛闪起迟疑的光芒。
司徒玉襄望着他们,笑得越发宁静温和,她甚至放下了自己的武器,左手持着那根三尺长二指宽的木棍子,缓缓地朝身前的地上放去。
蒙面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她放武器的手,没有发现司徒玉襄的笑容越来越大了。
只见司徒玉襄的脸色越见苍白,笑意却越浓厚,只听她低声继续说着:“我真的支持不了多久了,所以速战速决吧--”
蒙面强弩手们但觉眼前银白电光一闪而逝,惊觉不对劲,却已浑身使不上了劲了。
德馨站在襄襄的身后,看着眼前电光火石般突然的发生,惊得张大了嘴。
她看到襄襄左手将木棍放向地上,那木棍朝她的一端显示着棍身是空的,在木棍着地的一刹那,弯着腰的襄襄突然闪电般地跳起,右手划过一道银光,掠向所有的强弩手,然后过了许久,他们手上的劲弩都破为两半,掉在了地上。再然后,强弩手们的身体突然破开,一分为二,鲜血喷射开来。
而襄襄也在一击之后,伏在了地上,她的右手上握着一根近两尺半的银刃,闪着冰冷的白光。
刚才那电光火石般的发生,便出自她的右手。
棍内藏着利刃。这一刃之威竟是如此霸道,如此血腥。
德馨呆呆地看着这一幕,想吐,却发觉胃很空虚,心似也空了。
过了很久,她才能清醒过来,真正地将这惨象看入眼里。
突然,襄襄身边蠕动着一个蒙面人,他举着一枝断箭朝着襄襄的后背狠命地扎下去。
“呃……”蒙面人喉头发出一个声音,手上的断箭掉落地上,真正倒地毙命。
德馨手一颤,紧紧握着的银刃便“当啷”掉地,坠在路石上。
她呆呆地看着银刃,刃的血正缓慢地滑落地面,渐渐回复冰青光洁,竟是血不沾刃。
德馨跪到地上,难以抑制地呕吐起来。
四周死寂,地上一片血腥。
德馨不停干呕,难受到极点。
月亮躲入云层,德馨只能凭借东天微薄的天光,爬找到襄襄的身边。
襄襄昏迷着,那惊天动地的银刃一击似耗尽了她全身之力。
德馨试着将她抱起来,必须离开这血光之地才是。
她扶抱起襄襄的上身,脸颊相碰,惊觉襄襄的滚烫高热。
怎么会这样?
德馨察看她的肩伤,血已经停流了,幽幽萤光也消失不再,只是伤口附近竟灼烫异常,难道那箭上不止有“荧血散”一药么?
德馨将襄襄勉强拖上自己后背,她抱不动她,只好用背。
黑暗中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德馨背着襄襄远离那血腥之地,转出一小片树林,面前呈现着两条路。一条蜿蜒入荒僻,一条延伸至繁闹。
德馨满面是汗,停在路岔口,不知该如何抉择。
事情跟朝廷有关,三皇子深夜现身,劲弩手蒙面突袭杀手无情。这批杀手不是三皇子的手下,那又会是谁?他们所为何来?
德馨一手按向自己怀里,耳边响起父亲临终话语。
“武林三公与帝王家渊源极深,具体过往历史爹爹没有时间与你细说,你可以去问你的司空伯伯与司徒爷爷……我必须跟你说的事是……是三公……三公宝藏……”
爹爹枯瘦蜡黄的手里竟是一抹红艳肚兜,放在德馨的手上,令她立马穿上,她尚未穿戴齐整,父亲便永远闭上了眼睛,叔叔司马露仁闯了进来,她只有装疯……
事到如今,岳州城外所遇抢匪,月老庙所遇杀手,前者似乎目的在于夺物,后者却在杀人,力图斩尽杀绝。他们是谁?三皇子深夜突访又是何意?
德馨望着那渐白天光下的两条路,思绪纷杂难断,心道:“不管那前者后者,既然尽皆蒙面,就说明他们尚不敢明目张胆,往人多处走总是有益。只是若朝廷有杀意,那她们……”
德馨思虑很久,最终决定向潭州城进发,突然背上襄襄圈着她脖子的一只手无力滑落,不由得惊心动魂,忙放下来细看。黎明曙光之下只见襄襄一张脸儿竟是半红半白,体温诡异。
德馨紧抱襄襄一下,泪水掉在襄襄衣襟之上,重新背起她,正要起步,却骇见身前十五步远静悄悄站着一位老丐。
那老丐一身破布衣衫收拾得也算齐整,拄着一根粗木拐杖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德馨。
德馨一颗心骤然提到嗓子眼里,叫道:“你是谁?”
只见那老丐蹒跚几步,嘴里喃喃念道:“好孩子!两个好孩子……”
德馨听他话语慈祥,神情感动的样子,不由一愣,细辨那老丐良久,突然大哭起来,犹如走散的孤独小孩终于找到了自家大人一样,紧绷着的心弦蓦然放松,身上积攒的力量便一下消散,只抱着襄襄坐地呜呜哭泣。
老丐走上前来,摸索到德馨身前,唤道:“德馨儿……”
德馨不答,只带着襄襄扑到老丐身上,呜呜叫了声:“司徒爷爷……”
老丐受了两人的重量,身子微微晃了晃,低声安慰道:“没事了,跟爷爷走。”
德馨乍见襄襄的爷爷司徒四海,不由悲喜交集,喜则喜极而泣,悲又悲不自胜,只道司徒四海还不知道自己孙女命危旦夕,眼见他转身领路,不由又叫了声:“司徒爷爷……”
却见司徒四海并不回头,他沉稳至极的声音低回响在前路:“什么都不用说,先离开这里,找人救襄儿要紧。”
德馨见他只顾前走,不由一愣,暗中仔细观察司徒四海,不由心中微惊。
只见这位前任丐帮之主走在前头,拄杖而行,步履分明探索谨慎,竟是失明之状,忆及方才扑到他身上时,这一代武林高手的身子竟有微晃,像是受了伤。怪不得司徒爷爷顾自先走,放在平时怕是早将自己孙女抱上飞身便走。
德馨定定望着司徒四海,心中得救之喜早已消失无踪,心底复又涌上一股勇决和希望,当下背起襄襄跟在司徒爷爷身后。
德馨随着失明的司徒四海一路尽拣荒僻之所而去,七转八弯的,最后竟拐入一角街巷,分明潭州地界。这等避人眼目的路线怕也只有行遍天下的老丐帮才认得走得。
天光大亮时,德馨背着襄襄终于在一处古朴别院前停下。
当司徒四海用微喘的声音说道“到了!”时,德馨只觉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昏倒在地上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德馨醒来时,只觉腰腿酸痛无比,还未睁眼,口中不自觉唤道:“襄襄!襄襄!”
旁边传来“扑哧”一笑,却是一个清秀丫头俏生生眨眼看她。
德馨惊得坐起,问道:“你是谁?这是哪里?襄襄呢?”
那丫头轻轻一笑,直觉秀丽可爱,只见她笑道:“小婢春萌,这里是听风别院,至于姑娘所问的襄襄,春萌不知。”
德馨看她不似歹人,自称奴婢,答话却从容有礼,分明大户人家气派,耳听她说不知襄襄何处,不由焦急道:“怎会?跟我在一起的,有一位与我同龄、个子高我半头,身着布袍,她、她受了伤,很重的伤……”
德馨想起襄襄重伤,心头急得想哭。
但见那春萌丫头只微笑看她,本意捉弄,见状终不忍再瞒她,便笑着开口道:“姑娘说的那位,可是与一老丐模样的老爷子一起的?”
德馨忙忙点头。
春萌道:“那倒是见过的,这两位现在楚院,正与我家主人一起。你想见他们?”
德馨又忙点头。
春萌不由笑出声来,却又从桌上拿起早备妥的一碗药来,说道:“想见他们,就先把这碗药喝了。大夫说你体力不支,脱力晕厥……”
她未说完,德馨已捧碗来喝,此时便是一碗□□在前,她怕也是不犹豫的。
春萌见她如此心焦,当下领路在前。
但见庭院古拙,回廊曲折,迎风送爽,这听风别院竟是说不出的清静雅然。
行至一“楚院”门前,春萌止了步子,对德馨说道:“春萌只能送到这里,姑娘请自进!”
德馨步入楚院,里面悄无人声。
进入一进房间廊上,才依稀听到人语。
德馨循声而去,来到一间房间外面,透过窗缝望去。
只见司徒爷爷站在两个女子面前,面色凝重。
那两女一坐一立,坐者半侧脸清绝挺秀,面容苍白中带着病容,不时低微咳嗽,嘴角隐着一丝淡淡笑意,却予人沉冷威慑之感。那立者虽只普通清丽,一身雪白衣裳,笑起来却很是甜美可爱,一双眸子更是灵澈动人,朝窗口望过来,令德馨不由微微一惊,却见她只是微微一笑,目光收回落在那苍白女子身上便再不移开。
只听司徒四海开口道:“今日多谢萧堡主了!”德馨惊讶地听见司徒爷爷沉重的声音里竟是带着尊敬的,对着那才二十几岁的苍白而绝色的女子。
那苍白女子萧堡主淡然道:“司徒前辈客气了,叫我无晴即可。”她似忍耐着自身病痛,却终忍不得一般低咳了一声,身侧白衣女子一手轻抚她后背,一手捧住她半边脸颊,无声而关切。
两人凝望瞬间,那萧无晴对着她微微一笑,摇头以示无碍。
执手相望无声,似意识到室内尚有外人,萧无晴苍白的脸上掠上一抹轻红,未久又复苍白。
她站起身来,流露一身清绝傲绝之姿,似梅傲寒天,只见她面朝里厢,静默片刻转身面对司徒四海,淡淡说道:“前辈伤势已然耽搁不得,请切莫推辞了!”
司徒四海望着这一脸苍白淡然的堡主,只是缓缓摇头道:“不。让萧堡主以抱病之躯耗五成的功力救我,我老叫化如何过意得去?况且如今世道艰辛,江湖局势旦夕莫测,若因损功而使江南第一堡萧堡主遇有不测,我老叫化与其将来罪疚万分,莫如现下放任不治。”
萧无晴苦笑道:“江山易改,前辈的脾性却仍十年如一日,说一是一,决不更改。”她摇头叹息,“前辈既然知道如今局势莫测,就更应早治早好,方能护得子孙周全。”
司徒四海听得神色微黯,喃喃重复:“子孙……”
萧无晴望着他,语气中微含叹息:“四年前是儿子儿媳,今天终至祸及孙辈,伤及自身。事到如今,前辈仍欲恪守前盟,隐忍不发么?”
司徒四海老脸渐白,神色微变,拄杖一顿,道:“你……”
提起丧子旧事,司徒四海神情闪过一丝激动,枯瘦的手指紧握拄杖。
萧无晴见状不由歉然,道:“无晴失言了。”
司徒四海整顿心绪,深吸了一口气,道:“老夫不守盟约,倾力而出,到时天下大乱,江湖生波,民失安乐。这,难道就是萧堡主喜闻乐见的吗?”
窗外德馨听得云里雾里,只隐约听出他们所说的前盟是关键,似关系着司徒家的生死。
德馨不由屏住了呼吸。
面对司徒四海的激动质问,萧无晴脸上现出淡淡倦意的微笑,坐回到椅上时,冷淡轻讽地道:“呵,天下江湖干我何事?民失安乐又与我何干?”她脸上倦意愈浓,身子却仍勉力支撑着。
这话听得司徒四海一愣,似不信她会说出这般话来,转眼却看到旁边那白衣女子正拿一双明眸瞪他,有些微的恼怒和清晰的责怪,似在嗔怪他的多事,恼怒他的不知体惜病人。
司徒四海不由一怔,望着萧无晴和那白衣女子半晌才吐气出声:“这位想必就是楚风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