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璧君知道自己迟早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告别泪眼婆娑的沈太君,在一片吹吹打打中,沈璧君的花轿从沈家庄出发,前往连家堡。
坐在花轿中的沈璧君毫无新嫁妇的喜悦,粉脸低垂,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落寞。临行前沈太君的叮嘱犹言在耳:“璧君,我们沈家和连家在江湖上都是盛名之家,此去,你的言行必须谨慎。我知道萧十一郎救过你,但今后如若再相见,你也必须当作不相识。沈家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只要他有所求,沈家自会有所回报。”沈璧君不知道奶奶是如何得知萧十一郎的,但她知道,她一入连家堡,今后就很难与他再相见了。一想到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他,沈璧君的心就揪了起来。她不敢探究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反应,说她软弱也好,说她逃避也好,现在的她无法对自己诚实。
华丽、舒适的八台大轿,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这就是连家堡的气派。但是却是一支没有新郎亲临的队伍。她只知道连城壁早就在迎亲队伍出发前的那一刻就带着割鹿刀先行一步了,这就是沈太君和连城壁想出来的妙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世人都以为割鹿刀会随着她沈璧君而行,又有谁会想到连城壁会撇弃新妻不顾,护刀先行。此时外面马上坐着的新郎是连城瑾假扮的,这就是她沈璧君的婚礼。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惊呼伴随着石块滚落山坡的轰鸣声,沈璧君只觉得花轿四处摇晃,然后轰的一声,坠地不起。
“出了什么事?”沈璧君在轿中问道。
轿外有人回答道:“有几个小贼捣乱,请少夫人稍等片刻!”是柳叔的声音。只是,真的是几个小贼吗?
只听到外头一阵兵刃交接声,中途听到:“卑鄙小人,竟敢放毒!”是连城瑾的声音。然后外面的声音渐渐止歇。
一声音在外喊道:“亏我准备了这么多法宝,却逮着个冒牌连城壁。沈璧君,看来连城壁对你根本无情,你还是跟了我吧!“那声音温柔、悦耳,却有着说不出的讥讽和羞辱。
记忆涌上沈璧君的脑中,那是小公子的声音。
轿门开了,沈璧君走了出去。
在这一刹那间,轿外的人,无论是站立的,还是倒地的,无论是见过的,还是没见过的,都停止了动作,几乎连呼吸都已停顿,原来,这才是武林第一美女沈璧君。
华丽的嫁衣衬托着她的绝世容颜,有着一种毋庸质疑的尊贵、雍容。她的美丽是任何人也无法形容的。有人用花来比拟美人,但花哪有她这样动人?有人会说她像“图画中人”,但又有哪支画笔能画出她的风韵? 就算是天上的仙女,也绝没有她这般高雅。无论任何人,只要瞧了她一眼,就永远也无法忘记。但她却又不像是真的活在这世上的,世上怎会有她这样的美人?她仿佛随时随刻都会突然自地面消失,乘风而去。
走出轿子,沈璧君才知道自己正处一山谷中,而随行的人已经逃的逃,散的散,伤的伤。柳叔、连城瑾也糟暗算了,正被几个青衣人挟持着。将目光转向中间的锦衣少年,但见他不过十五六岁,长得俊秀过人,没有见识过他的人,又有谁会知道他的狡猾、凶狠。直觉告诉他,他就是小公子,也是那个在黑暗中不曾看清的人。
此时他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奇怪,他自然有些惊奇,有些羡慕,有些目眩神迷,这是任何男人都难免会生出的反应。奇怪的是,他的目光看来竟似有些嫉妒。但过了这一瞬间,他又笑了,笑得是那么天真,那么可爱、他的眼睛盯着沈壁君,微笑着道:“男装惑人,女装动人,沈璧君的风华果然没有人能够盖过!”意有所指,说得是临安城的那一晚。
沈璧君的双眼是愤怒的,但她尽量冷静自己,因为面前的人看似无害,其实比江湖好手更不容易对付,更何况柳叔和连城瑾还在他手里,连家的人,她无法袖手旁观。
“小公子,你意欲何为?”沈璧君冷冷地问道。
“姐姐果然是快人快语!本来我也不想为难姐姐,只不过有一个人想念姐姐,想念得紧,所以我只好请姐姐走一趟了!”
“原来请人是这么请的?”沈璧君嘲讽道。
“哎,谁叫姐姐名头太大了啊!只要姐姐跟我走,这些人,我自然不会为难他们半分。姐姐可打其他主意噢,他们中了我的十香软筋散,没有我的解药,一辈子可就这么废了。“天真的语气,却有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意思。
“先放了他们,我就跟你走!“
“那可不行,要是待会姐姐反悔,我不是要哭死了。其实,只要姐姐乖乖的,这些个俗人,我要他们有何用?“
“好,我跟你走!”沈璧君愤怒地应道。
“那就请姐姐吃了这颗药丸。放心,这可不是□□,她只会让姐姐安静地躺上一会。”小公子笑吟吟地拿出一颗药丸,缓缓地走到沈璧君跟前。
沈璧君接过药丸,往嘴里塞去,突然脚步微错,整个人已经飞旋到小公子身边,一掌拍出。她志在掳人,因而并未使出沈家金针。怎奈小公子着实机警,堪堪躲过一掌,然后突然倒地一滚,左腿扫向沈壁君足踝,右腿踢向沈壁君的下腹;左右双手中,闪电般射出了七八件暗器,有的强劲如矢,有的盘旋飞舞。他的双手方才明明还是空空如也,此刻突然间竟有七八种暗器同时射了出来,简直令人做梦也想不到这些暗器是哪里来的。沈壁君不动声色,长袖已流云般卷出。那七几种暗器被袖风一卷,竟立刻无影无踪,要知道沈家的祖传“金针”号称天下第一暗器,会发暗器的人,自然也会收。沈壁君心肠柔弱,出手虽够快、够准,却不够狠;沈太君总认为她发暗器的手法还未练到家,如临大敌,难免要吃亏。所以沈太君就要她在收暗器的手法上多下苦功。这一手“云卷流星”,使出来不带一点烟火气,的确已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功夫,她脚下踩的步法更灵动优美,而且极有效。只见她脚步微动,已将小公子踢出来的“鸳鸯腿”恰巧避过。谁知这位小公子身上的花样之多,简直多得令人无法想象。他两腿虽是踢空,靴子里却又“铮”的一声,弹出了两柄尖刀。他七八件暗器虽打空,袖子里却又“波”的射出了两股轻烟。然后,沈壁君只觉脚踝上微微一麻,就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接着,又嗅到一阵淡淡的桃花香……
以后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临安城外,有一茶寮,此时惟有一红衣女子端坐着。桌上摆了两个茶杯,那女子的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瞥向远方,显然她在等人,而且在等一个她认为很重要的人。远方的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一人一骑。虽然仅仅是一个影子,但那女子似乎已经笃定那就是她要等的人一样,整张脸如花般绽开了。随着来人渐渐临近,那女子的笑容愈发灿烂。终于两人对峙。
“萧十一郎,你终于来了!”
来人竟然是萧十一郎,只见他缓缓地坐在那女子对面,然后端起茶杯,慢慢地品着。茶叶并不好,但他根本不在乎茶的滋味,只是在感受那种赶了远路喝杯热茶的惬意感。他对那女子的问话竟然视若罔闻。
而那女子竟然也没有发怒,似乎早就料到对方有此反应一般,她只是静静地瞅着他,然后自言自语道:“武林第一美女沈璧君出嫁,走的好像也是这条路?”
萧十一郎仍然沉默。
那女子依旧笑吟吟地自言自语道:“不过,好像白走了这一趟,刚才见到几个迎亲的人,说是前面有人……“
话还未说完,面前人影一闪,一人一骑迅速消失。
“……在打花轿的主意!“那女子缓缓地吐完未尽的话,笑容依旧。
茶寮里走出一个少年,恭恭敬敬地立在那女子跟前,欲言又止。
女子笑道:“小三,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被唤作小三的少年迟疑了一会,问道:“为什么告诉他?”
女子啜了一口茶,回答道:“我没有跟死人抢东西的癖好。况且,今日他势必得欠我一个人情。而他是一个会报恩的人!”
少年看着女子半晌,然后说道:“其实老板是个好人!”
一语毕,女子笑得花枝乱颤:“醉生梦死的风四娘会是好人,也就只有小三你会这么说!”
原来她就是风四娘。
且说萧十一郎在马上狂奔,脑中全是沈璧君无助的神情。沈璧君这个名字,就像毒素一般,一旦没有及时解除,就会游走到全身各处,直到渗入骨髓,挤入胸腔,即使刮骨、放血,也再也无法解除了。
一开始纯粹是冲着她是连城壁的未婚妻的身份而加以关注的,然而当自己隐在暗处,看她顽强地对抗着小公子,不由对她的产生了一种敬佩、同情之心。所以他救了她。在破庙的三天相处中,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的倔强、她的高傲和她的善良。她倔强地承受脚伤的折磨,不肯流下一滴眼泪;她高傲地说服他由她负责烧煮,即使这是她从未做过事;而她的善良总是让她偷偷地对着他流露出同情而温柔的眼神,即使他是一个不肯告诉她名字的陌生人。这样复杂的女人是他不曾见过的。她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吸引着他去靠近她,安抚她。破庙的第一晚,其实是他跟人说过最多话的一晚。他不是不喜欢说话,只是日积月累独自在深谷中生存后,他更倾向于听人说。但面对沈璧君的问话,他却希望她不停地问下去。也只有面对她,他才有了逗人的欲望。看她对着他生气,竟也让他感到高兴。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疯掉了,所以他选择忽视、沉默来冷静自己。直到连城壁来接她的那一天,他才意识到沈璧君在她心里的位置已经不是一般的重要。她给他的感觉就好像家人那样,是那种可以一同生活、一同快乐的人。但也就在那一天,他又意识到,他和她毕竟还是不同的。她适合的是那种富足、安定的生活,而自己则是一个四处漂泊的人。装作无动于衷,来掩饰自己。何时,他萧十一郎也变得这般虚假。但一想到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她,他就觉得这样的虚假也变得理所当然了。因为,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应该有交集。沈璧君走了,他竟然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于是他又回到了醉生梦死,去看风四娘,去看那个同样让他有特殊感觉的女人。然而,看到她,他只是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于是他无所留恋地走了,无视风四娘挽留。同时,他也明白了,沈璧君在他心里,已经超越了一切。但他不想探究这到底是什么,因为沈璧君即将嫁给连城壁,这是她的抉择,而他选择尊重她。想最后看她一眼,即使是远远的,即使是隔着轿子,所以他又回到了这里,等待在她出嫁的路上,只是没想到她会出事。此时,萧十一郎的心已经全被沈璧君占满了,他只想赶到她身边保护她。
沈璧君自昏睡中惊醒,就看到小公子恶魔般的眼睛正在望着她。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全身软绵绵的,全无半分力气。
小公子笑嘻嘻地瞧着她,悠然道:“姐姐你不要怕!我又不会吃了你,你只要乖乖地躺着,别惹我生气就行了。我若生了气可不是好玩的。”
“柳叔和连城瑾呢?”沈璧君冷冷地问道。
“姐姐说要放了他们,我当然照办了!只不过,因为姐姐刚才不乖,所以我给他们吃了点东西。”小公子轻声细语着,但话语令人不寒而栗。
“你……”沈壁君咬着牙,真想将世上所有恶毒的话全都骂出来,却又偏偏连一句话也骂不出,她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骂。
小公子盯着她,突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是个美人,不生气的时候固然美,生了气也很美,难怪有那么多的男人会为你着迷了,连我都忍不住想抱抱你,亲亲你。”说到这里,他的笑容竟变得很恶毒,目中竟现出了杀机。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怎么回事?”小公子无暇顾及沈璧君,边问的同时,也钻出了马车。只见道路被一人一骑拦住。分明是那晚的黑衣人,他已经知道他就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你又想坏我好事!”小公子恨恨地说道,“这次我让你有来无回!”
手一挥,示意手下准备□□。
车厢内的沈璧君听到小公子称萧十一郎,一颗心就剧烈地跳动起来了,全身虚软,显然是中毒了,用劲全力才爬到门边,掩开一角往外看。只见萧十一郎缓缓靠近。沈璧君顿时感到眼睛酸涩,即使在刚才最危险的时候也不肯流下的眼泪竟有倾涌而出的感觉。
外面,只听弓弦机簧声响,□□暴雨般射出。小公子的手下显然都已久经训练,出手都快得很。但方才还明明站在跟前的萧十一郎,等他们□□发出时,他的人已不见了!
小公子一惊,四处寻找,萧十一郎却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而手下人已经翻倒在地。小公子急忙出手攻出七招。他的掌法灵变、迅速、毒辣,而且虚虚实实、变化莫测,谁也看不出他哪一招是虚,哪一招是实。但萧十一郎却看出来了。他身形也不知怎么样一闪,小公子的七招便已全落空。但他的手虽已落空,只听“铮”的一声,五指手指上的指甲竟全都飞射出来,闪电般射向萧十一郎胸骨间五处穴道。他的手柔灵而纤细,就像是女人的手,谁也看不出他指甲上竟还套着一层薄薄的钢套。也不知萧十一郎怎么出手的,转瞬间,五个薄薄的钢指甲已经到了他手上。小公子又惊又怒,突然一脚题向萧十一郎,而裤管里的却“砰”的一声喷出了一股淡青色的火掐,卷向萧十一郎。但又被萧十一郎闪过。萧十一郎仿佛并不打算杀他,因为他没有用他的刀。他只是以他鬼魅般的身法左腾又挪。小公子的手一探,又自腰上的玉带中抽出一柄软剑。薄面细的剑,迎风一抖,便伸得笔直,毒蛇般向萧十一郎刺出了七八剑!剑法快而辛辣,有些像是海南剑派的家数。但仔细一看,却又和海南的剑法完全不同。萧十一郎倒也未见过如此诡秘怪异的剑法,身形展动,避开了几招,两手突然一拍,小公子的剑竟已被他手掌夹住,动也动不了。萧十一郎的两手往前面一送,小公子只觉一股大力撞了过来,身子再也站不住,已仰天跌倒。但他的身形刚跌倒,人已滚出了十几步,也不知从哪里射出了一般浓浓的黑烟,将他的人整个隐没。只听小公子的声音在浓烟中道:“萧十一郎,这是你第二次坏我的事,下次我一定加倍讨回来。“说完,人已在很远的地方了。
萧十一郎并没有追,他心中记挂着沈璧君。看到沈璧君在马车里对他笑,他的整颗心才舒缓下来。但沈璧君还是受伤了。她的脚先前遭小公子暗算,已经肿起来了。萧十一郎找了些草药,绞碎,然后敷在沈璧君脚上。时光仿佛回到了破庙的那一晚,同样的情景,却已有了不一样的心境。
“萧十一郎,谢谢你,你又救了我一次!“沈璧君专注地看着萧十一郎。此时,她抛下了沈家庄的大小姐、连家未来少奶奶的身份,只想作为最真实的沈璧君,向萧十一郎表达她的一份谢意。
“不用谢!你的脚伤得不轻,我手上的草药只能替你解毒,若想完全痊愈,必须静养一段时日。“冷淡的语调,却透露着浓浓的关怀,而这恐怕也是萧十一郎迄今为止说过最长的一句话。
话中的暖意温暖了沈璧君的心。沈璧君觉得,仿佛只要有萧十一郎在,她就能安心了。而萧十一郎面对着沈璧君,冷硬的脸孔开始变得柔和。他们并排做在马车上,静静地,谁也没有再说话了。两人的眼神似乎看向四周,但总会在不经意间交汇,然后迅速散开。
林中,太阳渐渐西斜,霞光洒满大地,不知名的小鸟在树梢间纵情歌唱。好一幅绝美的夕阳图。一种平淡的幸福弥漫在萧十一郎和沈璧君之间。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打破了这种幸福。马蹄声渐渐临近,马上坐的赫然是连城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