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鸾那灰暗的城墙渐渐远了，只留下一个灰蒙蒙的影子，弥漫着烟水气，像是个虚影。
东方红与那孩子同乘一骑，这时淡淡问道：“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可还有家人么？”
那个孩子回答，他叫莫凡。是个孤儿。自小流落，只是从一个教书先生那里略认了几个字，念了两句书。
冰宫位于海上，东方红与沈倾衣要回冰宫，须得雇船航海。好在临鸾距海不远，第二日才入夜就到了港口。
东方红道：“咱们今晚好好歇歇，明天早上再雇船出海吧。也不急在这一两日。”沈倾衣默契地点点头，在这港口小镇寻了家客栈住下。
这小镇因为是附近出海的必经之地，倒也极为热闹。夜已深了，还不时听到街巷间飘来一阵阵笑语。
莫凡才睡得有些迷糊，便被一个卖唱女子的歌声惊醒。他细听那女子的歌声，不知因为海风吹动，还是他没睡醒，那歌声断断续续，到后来索性听不见了。
莫凡却也睡不着了，在枕上发了一回呆，刚想翻个身，恰好一阵风吹进低低的语声：“红姐，我原以为卫公子手下定要穷追不舍，不想这一路上倒平静。”东方红的声音轻冷：“要么他们想做作掩饰，不想让我们知道这孩子跟卫公子有什么渊源；要么就是，这孩子当真没有任何价值。”
莫凡听得心里一寒，“价值”？
沈倾衣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迷惑：“可我们今夜故意停留一宿，卫公子的人都没有丝毫动静。要说装呢，他们也装得忒像了。要说……”他顿了顿，“我们带这么个孩子回去岂不是傻子？”
东方红的语声却转低柔：“可这孩子孤苦伶仃的，怎么好丢下他呢？”
莫凡心头暖暖一动，眼泪不知怎么就涌了出来。他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大概到底还是弄出了些声响，东方红与沈倾衣一前一后地推门进来。
东方红点亮了油灯，往他脸上一照：“咦？怎么哭了？想回家了么？要不我们送你回临鸾去？”
莫凡听到她这一连串问，满心里酸酸软软的，哭得越发厉害，哪里说得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才抽噎道：“不是的。我……我要跟你们去闯荡江湖。”
沈倾衣在旁听得笑起来：“你知道什么叫做‘江湖’？什么叫做‘江湖人’？”
莫凡扬起小脸，认真地想了一想：“我听说书先生讲，‘江湖’是承载梦想的地方，‘江湖人’是梦犹未灭的人。”
话音方落，东方红和沈倾衣齐声大笑起来，笑得有一些……悲酸。他们也曾经这样想过，他们也曾有过天真的江湖梦呵。
莫凡茫然看着他们，不知他们笑些什么。东方红摸了摸他的脸：“这些事，等你长大后再说吧。你要跟我们走吗？”见莫凡点头，东方红温和一笑：“那么现在听话，乖乖睡觉。”
莫凡满心要说“别把我当小孩子”，可喉咙里堵着什么似的，怎么也说不出口。
莫凡第一次坐船。他却不像一般孩子那么兴奋地乱跑，只是整日倚立船头。他迷上了那海。那样清澈忧郁的蓝色，就这么无边无际地漫开，在阳光的挑逗下或深或浅，如颦如笑，如嗔如怨，看久了仿佛心也浸上一层蓝。
夜里听着海涛的歌入睡。那歌声时而曲折缠绵，时而慷慨豪雄，时急时缓，时起时伏，时如低语，时如长啸，有时却如那夜东方红软语相询的温柔。
东方红取笑他：“看来你还真来对了——没见过你这么爱海的。”
莫凡赧然无语。然而他依旧爱看海。
深夜，东方红与沈倾衣都已睡去，莫凡独立船头，闭目，深深呼吸，海风的气息散入全身。那样无可言说的舒适，就像是东方红凉凉的手抚过面颊，抚过下颏，抚过他整个的身心。
他身上忽然一紧，一个倒栽葱就跌了下去，落在一只小船上。莫凡骇极而呼，才只发出极短促的一声惊呼，就被一直节骨棱棱的大手按住嘴巴。
东方红和沈倾衣是何等高手。那一声惊呼早惊动了他们。两人急掠上船头，向劫持莫凡的那人喝道：“聪明的快放了孩子，等你身首异处时后悔就迟了!”
莫凡仔细打量，才发现自己身上套了条麻绳，想是被人用绳子扯下来。只是怎么人家驾了小船靠近，自己竟是浑然不知？
劫持莫凡的那汉子四十上下，嗓音粗粗的：“在下深海殿欧子青。”倒也奇怪，自报姓名之后，便不言语了。
东方红迎风而立，红衣如火，在海风中灼烧。她语气中略见戒备：“冰宫东方红、沈倾衣问人鱼公主好。”深海殿是海上一个颇奇异的帮派，首领有个更奇异的称号——人鱼公主。这欧子青据说是深海殿地位颇高的护法，此次深夜独行，劫持孩童，实在透着奇怪。
欧子青道：“一个‘好’字是谈不上了。这不向冰宫讨活路来了么？”东方红眉毛一挑：“这话怎么说的？”
欧子青道：“这么着，直说了吧。我听说这个孩子还是有些分量的。我把孩子还你们，也可以。只求冰宫高抬贵手，以后这海上的生意莫要干涉，一任旧制，冰宫也不见得就吃了亏去。”
深海殿与冰宫同居海上，自然免不了有些利益的争执，这般的劫杀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听见欧子青做的还是这个旧题目，倒不是知道些什么，特特地和莫凡为难，东方红便松了口气。
她沉默了下，道：“好……”忽然和沈倾衣约好了似的，双剑齐出，红影雪光，耀目之至。两人藉着剑势纵下，正落在小船上。
欧子青不闪避，反迎着他们跃来，将莫凡撇在小船另一头。三人同时落在船头，小船承受不住，一下翻倒，船尾高高翘起，将莫凡弹到空中，又“啪”地一声落入海里。
莫凡不识水性，几口海水一吃，便惊慌起来，手脚乱挥，大叫救命。有人把他后领一拎，莫凡一回头，见是个面目狰狞的陌生男子，又拼命挣扎。他人小力弱，扭动了几下，就给那男子牢牢制住。那男子拖着他爬上方才的小船，又把小船远远划开，紧张地看着海面。
不一会儿两个人自海水中跃出，正是东方红和沈倾衣。两人背靠着背，持剑护身。他们周围慢慢浮出一群人来，把他们两人围着，防着他们逃跑上船。
莫凡倒抽一口凉气，终于明白了：原来欧子青早设下了埋伏，意欲以武力威迫东方红与沈倾衣屈服。他见东方红与沈倾衣处境危急，想挣扎下水去帮他们，可两只大手死死拽着自己，半分也动弹不了。
他好恨，恨自己的无能，只是一个负累。嘴里还有海水的味道，咸咸涩涩，难道，这就是“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