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的不仅有货郎,还有鞋匠师傅。周围站满了大人孩子,有的是来买东西,但更多的是看热闹,看皮匠做鞋子,各种平时穿的便鞋和暖和的长靴,看着他手法纯熟地把线绕成花穿进鞋底,孩子们简直都入迷了。
大费也挤进去,问有水壶没有。
货郎满脸堆笑,“有,新的旧的都有,要多大的,自己看——”推车后面挂着一串水壶,都擦得锃亮。大费的眼睛被一个淡青色的大壶吸引住了。
这是把旧水壶,虽然干净,但从手柄与壶身仍然看得出历史很久了。普普通通,吸引大费的不是它的外观,而是一种无法言喻的亲切感,似乎是自己失落已久的一件物事,大费毫不犹豫地抓起它。
然后是奶奶喋喋不休的唠叨,以她的年龄还有体力这样唠叨是十分了不起的,这说明我们不能小看女人的实力。在天黑以后她终于告一段落,吩咐大费烧壶热水准备煮饭。
当大费把那壶水放到火炉上去以后,水壶竟然大叫了一声,然后从炉子上蹦下来,满屋乱窜,水洒得到处都是,还不停地嚷嚷着“烫死我了!”
爷爷奶奶都躲到炕上,缩成一团。大费没觉得害怕,只感到可笑,一只水壶居然怕烫?!最后终于在屋角逮住了它,手柄刚攥在手里,水壶“噗”的一下,变成了个青衣老头,个子矮小,基本是侏儒,奇大的脑袋上一双古怪的眼睛,瞪着大费。
“你是谁?”两个人同时问出这句话来。然后小老头怪眼一翻,几乎与眉毛垂直,“咱们睡得好好地,干吗烫我?”又喷出个酒嗝。
大费也来了气,“我买水壶给奶奶烧水,你把我的壶弄到哪里去了?”伸手抓住老头衣袖,“赔我壶来!”两个人拉拉扯扯一阵,老头子忽然笑了,“你这个娃娃真怪,好了,赔你就是。”伸手在空中一抓,一把崭新钲亮的大铜壶就落在地上,大费看他虚空抓物,惊奇不已。
老头子气哼哼地嘟囔着:“壶赔给你了,有什么吃的没?我三年没吃饭了,叵耐这酒,真是霸道!”大费把爷爷奶奶从炕上扶下来,到椅子上坐定,便去厨下弄饭。
晚饭大家还没有吃,奶奶光顾唠叨早就饿了。大费做了好多吃食,都是实实在在的农家料理:咸肉与腊肠切了一大托盘,一小盆煮马铃薯,旁边摆着蘑菇酱肉酱和辣子,各种青菜和一大盆黄米饭,蛋汤腾腾地冒着热气。
爷爷奶奶仍然害怕,一边吃东西,一边警惕地偷偷看那老头。小老头可不管不顾,埋头苦干了半天,又端起盆咕嘟咕嘟把汤喝干,才抱住肚子,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吃饱喝足,老头噌地蹦上炕,倒下去就呼噜呼噜。
可怜爷爷奶奶胆战心惊,一夜也不曾睡好。大费在隔壁劝慰他们半天,倦意涌起,也爬到炕上,与老头子此起彼伏地打鼾,像比赛一样,直到天亮。
阳光洒满了小屋,老头子“啊嗬嗬”地叫几声,醒过来,见大费尤自趴着睡得香甜,后背隆起已经非常明显,看了又看,神色不断变换,百感交集的样子。最后他抻抻懒腰,“嘿”地一声,大费一下子被惊醒了。
“你醒了?我去做饭。”大费迷迷瞪瞪地爬下炕,爷爷奶奶早进来了。
“哎,你们不要忙,这顿饭我做。”老头子说完就走到园子里,各色菜蔬披着昨夜的露水,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从口袋里取出个小盒子,里面装满了种子,拈出一枚,丢到地上,然后手持决法,那种子便破土发芽,抽枝长叶开花,转眼间,青青的果实便挂满枝头。一个一个又圆又大,在朝阳的照射下,分外诱人。
老头子等了片刻忽然道:“好了”,手一挥,树下凭空出现了个竹筐,他伸手从树上开始摘果子,又用眼睛瞪着大费,“臭小子,还不帮忙!”大费连忙也伸手去摘,同时心里疑惑,“这果子还是青的,熟了么?”老头子把一枚果实放到嘴边,吧唧吧唧吃了几口,满意地砸砸嘴,“好甜,好甜!”又一瞪眼,“你懂个屁!这等果子天上也不多,神仙也吃不到,要是熟了变成红色黄色,还不都被贼娃子偷光了!”大费也拿起一个送到嘴边,触口极为柔软,里面像西瓜一样起沙,紫色的,闪着雾蒙蒙的光,果然香甜无比,入口即化。
只一枚,浑身上下就充满了力气。“好吃,爷爷奶奶,给你们——”接着大费递过来的果子,两个人面面相觑,终于鼓起勇气,咬破了一点。老头子又翻翻他的眼睛,“哼,我的果子吃下去,你们就返老还童,没准还能生个大胖娃娃哩!”奶奶狠狠地啐了一口,回屋去了。
大费现在觉得这个老头子就像神仙一样,把最后一枚果子放进筐里,问道:“老爷爷,您叫什么名字?”老头子用枯手敲敲树干,树登时便落叶枯萎了。他这才回转身来看着大费,举起一枚果子说:“这种果实叫贼不偷,我的名字就唤做贼不偷师傅!”
大费想着也许是不愿意告诉自己真实姓名,遂不再追问。
自此,贼不偷师傅就留在大费家里,爷爷奶奶一开始颇有微词,但时间长了看这老头没有恶意,性情就如同孩童,每日与大费抢吃抢喝的,也就随他去了。
果子都被老头儿收起来,但每天早餐他都会从袖子里掏出四个,大费惊奇地看着,心想那么一大筐果子被他藏在哪里了呢?老头儿看他好奇,得意地一笑,“我的身上别说区区一筐果子,就是千军万马也放得下!”引得大费上下左右的看。
不觉半年过去了,爷爷奶奶的变化是最明显的,白发变做了青丝,奶奶的眼神也越来越好使,两个人不像老人,看上去最多也就三十几岁。村里的议论声又甚嚣尘上,觉得所有的怪事都与大费有关。这时,老头儿做了件好事,压下了所有的口水。
却是张狗儿不慎掉入了滑水中,众人惊叫声里,老头抓起张狗儿,翩翩从滑水上空飞过,轻盈地落在岸上,使得满村上下都把他认做了神仙,跪了一地。
老头子借坡下驴,顺口胡吹,说大费本应该在天上修行,不想被妖怪暗算,落入滑水,这几年来,幸得李老汉两口儿抚养,为答谢救命之恩,特赐予他们返老还童药。如此胡说八道一番,乡人愚昧,竟然满村跪地叩头,自此风波平息。
爷爷奶奶刚暗自高兴,以为这下可以安生了,殊不料第二天起便不断地有人来求神仙帮忙。
什么“我家的花花已经不见了三天,神仙快算算它在哪里!”“我老婆给我生了四个女娃,神仙帮我看看啥时候能有个男娃,我家用猪头答谢哩!”“我家日子不如隔壁张老四家(就是狗儿他爹)过得滋润哩,神仙看下是不是祖坟没挑对地方啊?”云云……门槛都被踩破了,贼不偷师傅叫苦连天,决定回去,只是大费他要带走。爷爷奶奶自然撅起了嘴。
老太太,现在看上去是个少妇了,“谁也不许把费儿带走!”贼不偷师傅嘿嘿地笑了,“你们以后要忙乎一段时间了,等大费有了出息再回来。”还没听懂什么意思,老太太就翻肠倒肚地吐得一塌糊涂,两口子又惊又喜,没想到这么大年纪,竟然又怀孕了。
贼不偷师傅叹口气,“年龄到底大了,生娃娃恐怕有麻烦,罢了,罢了,可怜这袍子,跟了我几十年……”挤出一两滴不舍的眼泪,将脏兮兮的衣服扒下来,递给老太太,“收好,生娃娃时如果难产,只需将袍子割下一小条,烧成灰喝下去,保证娘俩平安!”爷爷奶奶欢天喜地地收好了。
自此,老太太老头子像母鸡抱蛋一样地小心看护肚子,大费终于要随师傅走了。
不觉间,玑木叶黄了青,青了又黄,又是几个年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