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月展红妆,裹素飘天香。为有真仙子,先期梅自芳。在下适才还纳闷谷中有何妙法,竟使得十一月间便有红梅胜景,一见大小姐,才悟自己愚钝。梅花仙子既在,岂不顺理成章?”慕容笑天通禀后被引入谷中,至梅林拜会吕萦雪,对着梅花人面,嗅着幽幽梅香,赞叹道。
“慕容公子的恭维话是说得溜。”吕萦雪淡淡地,“冰弟的书信数日前便已让他那只乌雕送来。他素来连下人都不打发一个到此,如何倒差遣起至交好友来再传口信了?”
“佳人面前,在下唯道真心话。口信内容虽然水寒书信中原已提过,但天人永隔在即,水寒有多希望满足中原大侠最后的这点心愿,我这异姓兄弟是再清楚不过。故而他虽只是说若恰巧碰到大小姐便再代他提下,在下还是觉得应专程来郑重转达其意。”
他随后肃容述了口信,赶紧又讪笑道:“当然,除此之外,在下的那点私心自然瞒不过大小姐。”
“千里送行,英雄救美,而今还连我教如何处置擅闯之人也来置喙了?”吕萦雪神色淡然,语声中却透着寒意。
“岂敢岂敢,贵教看在水寒面上,才容得在下安然至此,慕容岂敢造次。只是天性使然,难免急美人所急,入谷时便忍不住动用水寒信物向守阵人打探了下那皇子情况,请托了两句。”慕容笑天施礼谢罪,“其实守阵者既闻传音之语,只要贵教主事人还未发话,自也会先留着那皇子的命待处置,在下这点多余的小动作让大小姐见笑了。”
“你们这一个个色迷心窍的,想我那师弟,这会受着重罚都还无悔。”吕萦雪语气转缓。
“平心而论,若无贵教戎护法半路劫人违约在先,那无脑子的皇子恐怕还不至于这么铁了心地要来探谷。您看谷外那几人传音求恳了这许久不敢稍歇,谢罪之心甚诚,可否就允了他们所请?用他蝼蚁之命让浣音多付大堆肉痛的代价,于贵教也不亏不是?”
“还说不敢,连本教护法都开始数落了!”吕萦雪冷冷看他,清朗梅林中一下如乌云压城般凝重压抑,雷霆之怒似一触即发。
“吕教主从来一诺千金,在下料想这般据实而言大小姐自能海涵,也就斗胆了。”慕容笑天神色自若,坦然迎上她的目光。
“不愧是冰弟的至交,无忧公主另眼相看之人,倒是有几分不俗。”吕萦雪与他对视一会,蓦地展颜,收了佯怒之色。
“同是手足情深,慕容代公主拜求,望大小姐网开一面,允其所请!”慕容笑天一揖到地,不失时机地再度求情。
“有那么个不遗余力送死的兄长,本座都难免要替那美人儿抱屈了呢。”吕萦雪把玩着手中梅枝,娇笑道,“外面那求恳之声么,勉强还算入耳,慕容公子何不陪本座慢慢欣赏,细品醇酒,闲话美人?”
不知过了多久,痛苦和时间好像都漫长得无有止境,混混噩噩中仅存的一丝意识突然间恍惚感到上方透过来一线光亮,接着光亮开始扩展,晕染开了一小块四方的亮堂,身上的泰山之压也陡然减却了上方的那部分,让他能稍稍透一口气。是神魂出窍,要从上而出飘归地府了吗?林怀民迷迷糊糊地想着。但似乎,他的神魂除了感受到这光线变化外并未往上腾挪,而是停留原处,只又闻得上方高处有语声隐约传来。
“见过自不量力的,还没见过这么伸长脖子往刀刃上凑的,外头那几人拼了命的阻拦,咱这旁观的都要叹一声好心当作驴肝肺了。敢情这皇子的脑子是被门给挤扁了呀,啧啧……”一个刺耳的声音讥笑着。
“听说这皇子还是西域龙象大师的入室弟子呢。先前看他那不闯谷不罢休的架势,还以为真有啥能耐呢,还想着若能激发这护阵的第一道内阵,咱也可借机见识下。结果连最基础的阵势都一点应付不了。原来不仅来送死,还来送笑柄的,哈哈哈!”另一个粗嗓子放肆地大笑。
“这谷外护阵可是左护法亲设,当初还得了教主的金口称赞。就算龙象大师前来,也多半还没激发内阵就送了命,不要说这种蠢到家的弟子。老哥和你说根本不用戒备,没错吧!”刺耳的声音得意地道。
“幸亏听了您的一点都没戒备,不然还不让人笑咱们小题大做!”粗嗓子应和了声,又没好气地道,“本来任这蠢蛋见阎王最省事,偏他刚入阵外头就大呼什么不惜代价的求情之语,也不知上面会不会想用这狗命交换点啥。又不能装着没听见,累得咱们还费劲把他给转到生门来留着口气,真是麻烦。”
“不过这口气暂留着还给慕容笑天做了个顺水人情,赚了点外快,倒也算值。”
“慕容公子出手倒阔绰,不缺胳膊少腿还额外又馈赠……他哪知就这家伙现在的状况,咱本就不敢让他再缺点啥吊不住那口气哟……”
粗嘎与刺耳的语声交错着,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一下下刺痛着林怀民残余的那丁点意识。他终于渐渐地回了点神,感知到自己居然还在人世,碾压自己的墙,四围的好像稍放松了一些,而上方泰山压顶的那堵则不知何时已收起,光线便是从那处空缺透入。现在的自己,恰如一只奄奄一息被丢在井底的蛙。光源处距自己所在有十来丈,似乎是高处挂着的一盏惨白的灯笼,照出“井口”两个人影,正在肆意地谈笑、讥嘲。
那些交谈的内容,初时入耳都似只是一个个字的简单发声,及至迟钝的大脑渐渐把字组合成词、又连缀成句,他在心中从头咂摸了下,才会过语意来,顿如利刃割心。原来,原来……九幽根本不需戒备,最外围的阵就能拿捏自己生死如反掌……在九幽眼里,自己当真蝼蚁不如,还如此可笑……自己竟真是大错特错了!还要怪罪好意相拦之人……羞愧得眼中直发酸,却因为失血过多,淌不出一滴泪来。
舌尖抵到齿缝的一粒蜡丸,他积蓄了半天力气才有了轻轻咬破它的力道。苦涩的药液在口中弥散开,周身比死还难受的痛苦总算有了些许的减轻,心脉中也有股暖流生发相护。和适才已经失落或用掉的其他伤药一样,这粒能救垂死、护心脉的疗伤圣药也是小妹费心炼就,都被自己轻易糟蹋了。自己这般自投罗网,给小妹的和谈平添难题,生倒还不如死呢。只是而今的他虽服下灵药增了生机,骨骼脏腑处处受损的躯体却还是无力动弹,无法运气,便是真要求死也无能耐,只能继续静躺着。耳力倒慢慢地比开始灵敏了些,除了高处二人的语声,还渐闻及远处传来的千里传音的呼声:“敝国皇子……请千万留他性命!敝国公主有函……请保皇子平安,愿不惜代价!!”
这不间断的声声恳求,有董越的,胡霜白、叶桂的,还有莫藏锋和自己两个侍卫的声音,他们应是后面赶过来的。他闭目细辨着人声。
“这都喊了有半个来时辰吧,上头怎么还没示下……”过了一会,粗嗓子不耐烦的声音又响起。
半个时辰,自己全靠他们这般尽心竭力地喊话求恳才得延命。不惜代价,自己如何对得住小妹,对得住这些忠心耿耿的臣下,对得住浣音啊!他实在是……无地自容!
琼浆入肚,却有些饮之无味,慕容笑天平生难得有这般感受。吕萦雪故意迟迟不予回应,谷外的佳人不知焦急担忧成怎样了。好在话题中的美人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位,而且吕萦雪的打算也甚合己意,还能保障些无忧入谷后的安全,否则自己都要坐立不安得无法定神应对了。
吕萦雪优哉游哉地轻酌浅饮,笑看他极力维持从容应答、自在谈笑的倜傥表相,暗里不停揣测着自己的心思,分明想多求恳催问却又恐适得其反,在过与不及间如履薄冰地寻摸着度,绞尽脑汁将求情、探询之意尽量自然、婉转地引入交谈中,焦躁迫切却不敢动声色,唯几次三番偷偷抬眼看天色暗算时辰过了多久。好生享受了番这猫戏老鼠的乐趣,直待谷外那些传音求恳的力竭声嘶都快坚持不住了,吕萦雪才暂停与他闲扯,懒洋洋地吩咐在梅林外候了一阵的打探消息之人进来回话。
“且把咱们慕容公子心尖上的公主消息巨细无遗地禀来,省得公子陪了本座这么久委屈得不行。”
“阆苑知己固深牵挂,月下梅仙亦所仰慕,今宵把酒言欢慕容之幸,何来委屈?”慕容笑天赶紧道,眼神却忍不住投向带来消息的人,无声地催促他快快道来。
无忧公主乘骑之马神骏非常,全速疾驰,除杨领与侍女剑吟、云萝等人的坐骑勉强能跟上外,余人很快被越拉越远。无忧因为体力不支,飞驰中几次身形微晃,却始终不肯听劝稍缓马速。及至驰骋了约莫一刻多,半空有黄色讯箭亮起,杨领等面露喜色,道是二殿下已被发现拦阻,公主尽可放些心了。但无忧公主不但未见有半点放松,反而催马更急,只闻她道:“看这讯箭所现处,距此不下五十里,已深入瘴气中,皇兄必是绕过了重兵把守的外围路口。拦截人手有限,未必万全。”
“公主不必多虑,董将军的功夫拦得住二殿下。胡姐姐与叶姐姐双剑合璧本是一绝,再加上冉姐姐彩索远攻如虎添翼,三人联手的战力不啻又一个董将军,对付斛斯宇绰绰有余。”剑吟劝慰道。
“若是他们赶在前头自无妨,莫要是……”无忧叹了声,未再往下说。
“莫要是反落其后,仓促间不及联手。”听到此,吕萦雪笑吟吟地接口,“真是料事如神,分毫不爽。可惜就算怕应验话说半截,也照样逃不脱哦。”
“继续。”她开心地向手下示意往下说。
不多时,红色讯箭飞腾于空,无忧公主身形猛地一晃,若非后面剑吟反应快飞掠到她马上扶住,差点就从奔马上掉落了下来。
骤急的马蹄声顿时停歇,众人急急围拢过来。无忧无力地靠在剑吟身上,轻声道:“皇兄已闯谷,生死唯在谷中人一念间了!”
“那我等现在可还能做些什么?”杨领急道。
“别无可为,唯求恳与等待而已。”无忧公主摇头,“求恳事嘱托过董越他们,而今只能过去等谷中回音。”说话间她忍不住轻咳了几声,以帕掩唇,一旁云萝眼尖,瞥见那薄白丝帕隐有殷红透出,惊呼一声:“血!”剑吟也惊觉,夺过丝帕展开,果然咳唾血迹数点触目。
“公主而今如何?”慕容笑天听得惊心,一个箭步到述说的那人面前,惶急地紧赶着问。
“瞧这关心则乱的,不就是一时悲急,心火动血嘛。”吕萦雪一旁娇笑。
“正如大小姐所言,无忧公主也自道是一时悲绪动了心火,无妨。”那人续道,“她欲勉力继续赶路,但才刚催马便身形连晃,直接晕厥了过去。那扶着她共骑的剑吟又发觉她大冬天里虚汗已湿透重衫,便做主原地扎营,乘她未醒干脆直接点了她睡穴让她休息。待后头马车到了,再让她躺到马车上赶过来。而今已抵外围路口,在营帐中歇息。那剑吟一直未解她睡穴,道是公主已连日未合眼,事既无可为,索性待我教给了回音再唤醒她不迟。”
“力竭成那样,一个毫不会武功的弱女子也实在不容易。”那人有些不忍地又开口。
“探个消息都怜香惜玉起来,该说你们男儿本色,还是该说公主千岁倾倒众生呢?”吕萦雪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那人一个激凌,赶紧告罪退下。
“深宫弱质不比江湖儿女,她已是心力交瘁难以为继,大小姐又何妨高抬贵手,来日……”
“若是连这等小波折也捱不了,还值当本座看重?”吕萦雪凉凉地打断慕容笑天,令人出谷去收取无忧的求情之函,“本教这便早给回音,也好帮公主早些醒转么。”
一去一回,展读信函,本不过片刻工夫,慕容笑天却只觉时间如静止不动了般难捱,竭尽全力才强捺住心头忧急,等到她阅毕开口。
“情感顽艳、论动人心,这才调着实无伦。”吕萦雪轻点螓首,吩咐手下,“看在此信份上,就去回一声吧,暂留他们皇子一命到和谈时辰,待会端看公主殿下付不付得起代价了。”
慕容笑天闻言刚暗松了口气,却见她娇媚一笑,仪态万方地款款转向自己道:“本座还真是好奇到时她付不起代价会如何?在道义大局与手足亲情间苦苦挣扎,眼睁睁看着活生生的人救不得,还是自己亲做选择亲手葬送,这滋味可比让那皇子直接命丧阵中传个噩耗强多了,公子您说是不?”
“若成如此之局,日后岂非连水寒也一并为难了,不也有违大小姐之愿?”皎皎明月下艳光照人,却反衬得恶念更狰狞,慕容笑天心知明劝无益,只得迂回道。
“这等小事哪里为难得了他,最多让他多费些心思罢了,也省得闲来无事老琢磨着怎么对付自家人。”吕萦雪撇了撇嘴,“慕容公子此刻心早飞到了美人那边,本座也不多留客了。好生把持住自个,莫忘玉成便是。”
“在下自不会有负知交,不过贵教的那位,只怕等闲不会息心,切切慎防。”慕容笑天言毕正欲举步,却忽闻谷中深处传来一声尖厉哨响,他愕然回首,却见吕萦雪也是满面震惊,极目望向那声响起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