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女青娥何足道,人间仙子是无忧!”
“李杜诗篇万口传,公主才调更无伦!”
这是天下人对无忧公主的称道。这天之骄女的光彩,便如那普照大地的旭日之辉,从浣音、西域到中原,乃至海外,无处不在,无处不耀眼。
虽然外人无从得见公主芳容,但连每一个仅见过她覆着面纱的倩影的人也由衷赞叹:天下第一佳人诚不虚也!
救危存亡,力挽狂澜一举已够惊天动地,而她——
辞却所有对己军功的封赏,唯请父王减半皇室用度三年,免民赋税两年,再减税三年,以利战后民生。
十一岁,请国君在每个州郡设一医局,每年遣半数御医下至各局,固定七个月在医局坐诊,并每隔一定时间聚集民间郎中探讨医术,交流经验;余下五个月至乡间游方行医。与留守京城者一年一轮换。另在太医院特辟回春堂,除长留三名御医在内苑外,余皆在堂内悬壶济世,造福于民。
十二岁,君臣每遇国事疑难,询之常得解。
十三岁,国中无论琴、棋、书、画、文、史、医、算术上最富造诣者均已倾尽所学,无能再为其师。国君又延请中国、天竺等外邦多位高人名士为之授业,不到一年又是青出于蓝之势,皆无可授而去。
十四岁,朝堂之上舌战群儒、驳倒众臣、说服父王,允准女子参加科考。
十五岁始,不惜抛头露面,在回春堂为民诊疾,药到病除。妙解医理,太医不及。
十六岁,会集天下才人骚客,以文会友。不拘男女,不论身份,无论何国人氏,富真才学者皆可与会,虽烟花女子也得公主请柬。远方女客设专人专车迎送。未得请柬者尽管自荐,只要能通过专设的才学测试,便为座上宾。一时斯文云集,斗诗论文,佳作纷呈,为文坛百年未有之盛会。
而今公主芳龄十七。
金枝玉叶之尊贵,天下无双之才貌,受父王宠爱,更得百姓拥戴,理应是长乐无忧的了。
初冬时节,暖阳如春。公主寝宫——无忧宫中又有岁寒不败之奇花,四季常青之佳木,更无半点萧瑟景象。宫女们在院中三三两两一堆,或做女工,或谈笑,或嬉戏,或对弈,或耍拳脚,尽情享受午后的闲适。公主是最好伺候的主子,又性喜清净,进了书房常屏退左右,自己独处,由着她们自在,从不管束。此际她又在书房中。从窗口遥望见侍女们的欢颜,她竟自凄然一笑,浓得化不开的悲怆深切地笼罩着周身。缓缓落坐书案前,案上早置好展开的经卷,然她只轻诵了两行,便哽咽难续,只得合上置于一旁。取过薛涛笺来,提笔疾书,满纸龙飞凤舞,只是点滴晶莹频落,污了墨迹。她书毕一张,即丢入近旁取暖的火盆内,一张张地书,便也一张张地尽化作火蝶灰飞。日影悄移,也不知书了多少,直到那素笺尽为泪痕湿透,再也无法落墨,她才停下笔来。分明悲痛已极,却又强忍着不哭出半点声音来,只是坐着,任那止不住的清泪,依旧无声倾泻。
“殿下,歇上一会,用点茶果如何?”又过了甚久,门外三声轻叩,传来宫女诗音的声音。虽说公主欲召唤自会拉响铜铃,但每次她独处过久,宫女们总难免关切,贴身侍女自来相询。
无忧闻声惊醒悲绪,急忙拭去满脸泪水,将湿了的空白纸笺系数掷入火盆,同时答道:“茶果我不用,给大家吧。今儿这‘紫笋云蕊’未及前日‘龙井雀舌’,换沏原来的便是。”
诗音应命去沏茶,剑吟的俏语又隔门传入:“公主平日总教导我们读书最不可为书所困,怎么每每自个捧起书,提起笔来便连魂儿也被拘了去,这大好的天儿还要撇下大家久闷书房。难不成是只许州官这个,不许百姓那个,我们可不依。若是诗音姐来时公主还不肯释卷弃笔,大家伙可真要一拥而入了,也算得‘上行’‘下效’。”
“小妮子就会曲解来编排我的不是,怕了你还不成?”无忧边强打精神用平日的轻松口吻回她,边将一无色无味的药膏仔细涂抹在眼周鼻头等处。哭肿的双眼、泛红的鼻尖竟迅即恢复了原状。待得诗音奉茶进来,她周身上下早已没有了丝毫泣过的痕迹。但自幼一块长大的侍女还是能察觉些许她的黯然。诗音放下茶,偏首端详了下她便道:“公主不开心呢,又在想吴嬷嬷了吧。”
“嬷嬷离开我都三年了,我实在是想她。也不知她老人家而今怎样?”虽是面对最亲信的人,哀恸也只能深埋心底,能流露人前的,惟有这思念而已。
“嬷嬷回中原是和家人去游赏山水享清福了,必然是快乐自在得很,殿下只管放心。瞧这三年来时时牵挂得少了多少笑颜,人也消瘦了,也不怕嬷嬷知道了心疼。”诗音伸手为她拢了下发丝,安慰道。
\"可嬷嬷她毕竟上了年纪……她把我从小带大,便如娘亲一般,我却未曾尽一日之孝!\"无忧长叹,\"明日便是老人家的生辰,我若能陪在她身边就好了。\"
\"也怪嬷嬷不肯带公主一同出游。其实咱们这么多姐妹定能护得公主周全,偏她不放心。\"随后进来的剑吟接口道。她与诗音和公主最是贴心,除却无忧要独处时,书房、闺房她们都是可以任意出入的。
\"胡扯,那中原人心险恶,虎狼之地,谁又能确保万无一失?殿下岂能去得!\"诗音瞪了她一眼,转首对无忧道:\"殿下人虽不能伴着嬷嬷,但心中常惦记,便是心长相随,就如吴嬷嬷疼殿下的心一般,是不会稍离的。纵不能当面贺寿,心香遥祝,也无二致。\"
\"你说的也是,嬷嬷一直在我心中啊。\"无忧颔首。
\"公主也别只念着嬷嬷,忘了我们。大家正要赛毽子呢,公主快一起来。\"剑吟说着一手拉一个往外去。\"要踢出花样来。哪个先掉,先停下来的可要罚彩头哦。\"
落日鎔金,夕阳下的无忧宫更显温馨。扶疏花木环绕的空地上,此起彼伏、腾挪纵跃的五彩键儿便如那缤纷灵动的女儿心在欢腾。无忧公主性静,并不表示她不擅动。轻盈美妙的身姿,变化多端的技巧,使得众女只能失色--谁能与这衣袂飘舞的仙子争辉?不过待得她香汗沁衣,腿也开始发酸时,打量一下周围,便意识到不对劲了。\"好——哇,一个个合起伙来算计我!都用武功耍赖,不算不算!\"她赶紧停下来。为着她出宫游历山水,探访民情时无安全之虞,国君精心安排,她的随侍宫女俱是身怀绝技,有着百里挑一的不俗武功。而今这帮家伙技巧不足功夫补,再运上内力来和她拼体力,结果不明摆着嘛。
\"踢毽子可没有不准用武功的规矩,怎么是耍赖呢?愿赌服输哦。\"剑吟冲她做鬼脸,\"好公主,谁叫你就不会武功这么个缺点,不好好利用怎么行呢?\"她还不知,端庄文雅只是公主的一面,打小戏耍起来,殿下能比谁都疯,还有层出不穷的好点子,玩什么不是行家,赢她不耍点伎俩哪成?不过若非她有心纵容,谁又真有本事让她上套?
\"殿下当年自己不愿学武,而今可怪我们不得。\"侍女云萝接着笑道。当初天竺国师龙象大师,也是公主两位胞兄的师父,见她根骨奇佳,有心破例收女徒,但她却道武功只是匹夫之勇,胜人以武何如胜人以智,谢绝了大师美意,只愿向他求教佛法。不过纵使她肯,乃父也断舍不得千娇百媚的女儿去受那习武之苦。
\"以前早说定了,赌胜不许用武功,分明是明知故犯。\"
\"有说过吗?\"剑吟眨眨眼,众女很默契地一起摇头,\"咱们可谁也没听到。\"
\"放肆!居然敢明目张胆地置若罔闻,真当本宫好欺负不成!\"无忧佯嗔道。可惜她平日不立威,众人依然嘻嘻哈哈地讨要彩头。
诗音道:\"殿下不要小气,平日里赚得我们也够多,偶尔输上一两次又何妨。\"
剑吟更过分:\"奴婢们岂敢欺君罔上,只怪某人素来君不象君,主子没有主子样,教唆坏了一大帮子人。\"
\"这倒反成了本宫的不是了。看来我若不依,还不知要栽多少罪名过来。”无忧失笑,“宛如、晓月先偿了前债,我的再给你们这帮巧取豪夺者不迟。”宫女们输了彩头,便要作一篇诗文或一幅书画,或献一曲歌舞或器乐,再或由她指定诵记并注解一篇文章。她若输了,则或是罚琴一曲,或罚赐墨宝一份。
“下不为例啊。今后哪个再装糊涂用武功取巧,可要重罚。”无忧续道。威胁只管威胁,实效嘛……军纪法令必须严明是一回事,寝宫内那当然是另一回事,才不要那么多规矩礼数来坑人。
“公主的罚谁怕呢。还是早日选个文可□□,武可定国,知情知趣的驸马爷,让驸马爷来罚还差不多。”剑吟取笑道。
“哦——”无忧作出恍然大悟状,“果然是言为心声,原来吟儿每日里心心念念着这些,难怪张口便来。可怜女儿心事羞于直言,只能借着本宫的由头来说。实在是我的疏忽,都不曾替吟儿打算。明儿定请父王选一个文可□□,武可定国,知情知趣的俏郎君赐给吟儿,如了丫头的意才行。”
众女哄笑,剑吟一时傻眼,怎么一下变成说她自己了。见惯了公主常时温柔随和的样,总会不小心忘了那也是朝堂上辩才无碍的殿下。会被她们吃定只是她自己愿意,她这下子得寸进尺可真是自找麻烦。
“公主胡说什么,我又不是诗音姐…我哪有……”她羞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辨白。
“诗音有了主,难怪吟儿要着急。”无忧优雅地呷了口茶,笑靥羞花,“少女怀春也寻常事,姐妹们面前又何须再遮掩。”
“公主不要信口雌黄,我明明是为公主着想,何曾有别的心思!”剑吟努力试图稳住阵脚, “公主不也青春年华,又是个赚尽了天下男儿思慕的主,难道就不曾念过终身大事?”
“说得是,咱们这儿可都是过了及笄之年的。不过适才说这话的,却只有吟儿一个呀。怎么别个就想不到?可见这年龄与动不动春心未必相干。”无忧很无辜地闪了闪睫,回视众人“大家说呢?”自然是个个忙不迭地点头,先撇清自己再说。
“那英姐姐、冉姐姐她们都早已出嫁,诗音姐也有了心上人,又怎么说?”剑吟气急败坏。许宫女出嫁,这也是无忧宫的特别之一。
“她们不是嫁了人就是定了心,还需借本宫说心事吗?”无忧轻轻巧巧把她堵死。
“公主你,你冤死人了!”剑吟词穷,恼羞成怒过去要胳肢她。无忧早有防备,躲到诗音身后,还不忘探出头来逗她:“吟儿,欲盖弥彰哦。”
剑吟追过去,她又先一步跑开,边跑边回头道:“不许用轻功追我,用了明儿就拿五年来殿试三甲的名册给你挑。”众女笑得不成,只苦了那被捉弄的丫头。
欢声笑语掩盖了一切。却有谁知,那笑容背后的一份哀思,是只能潜藏,不能消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