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我总归要告诉你的。”
李易风的这句话,令于素衣回到了冰冷的现实。
这些天来,于素衣小心翼翼的绝口不提前几日发生的事情,装作从未发生过。
尽管她心中有众多的谜团需要解开,但是她不敢。她怕谜团解开之后,一切都会变质,她所拥有的珍宝都将成为泡影。
因为那种有人宠爱,有人关心的生活,对于她来说,就如同鱼儿之于水,是必需品,而不是奢侈品,对她而言太重要,太重要。
因为什么也没有比自小以来就认定的心灵导师,亲自摧毁自己的道德底线,来得更为残酷。
因为她输不起。
所以她不敢。
所以,唯有假装一切都不是真的,来蒙蔽自己(虽然她知道这种藏头露腚的手法很愚蠢),她的心灵才觉得略微安慰。
她知道梦总有醒来的一刻。
她只是懦弱的盼望这一刻到来得晚些,再晚些。
直晚到她长大,晚到她有这种心理准备,来接受这一切。
但是生活,并不按照你我的意愿来运行。
于素衣不作声,她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一方面她亟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另一方面她又害怕真相会令她难以承受。
她只能默不作声,只能被动的去接受上天对她的裁定。
李易风也不再作声。两人专心赶路。
在他们的世界中,仿佛赶路是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就这样行走了两天两夜,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说它不知名,因为官方地图上根本就没有它的标识。
但是再小的地方也需要一个名字作为代号,所以乡民们叫它口子镇,因为它四面环山,象一个方方正正的“口”字。
那么有人要问了,如果四面环山,那么这里的居民又怎么与外界联系呢?有一面山的中间有个口子,乡民们就通过这个口子进出,所以叫做口子镇,镇外就叫做口子村。
山里的松树很多,松枝繁密,李易风砍树,于素衣劈柴,然后李易风将这些砍下来的树干、树枝用来盖成一座简陋的木屋。树干作梁,做壁,树枝遮在上面,作为屋顶。
这时于素衣才知道李易风买刀斧的用意所在。
其实这种活,于素衣也曾经干过,为了帮李易风翻新草庐屋顶,于素衣干起来比其他任何一个师姐妹都欢。她喜欢粗糙的原木散发出来的清新的松香,就如同与草药味、书卷味混在一起的师叔一样好闻。
但是这次,于素衣却没有感到那种愉悦,她已经没有了那种心思,她的心境完全被那股忐忑烦躁恐惧所占领。
夜晚,在新盖的,弥漫着原木清香的木屋里,在李易风在小镇上购买的油灯的照映之下,于素衣抱膝坐在厚厚松针铺就的地上,聆听李易风的解释。
李易风凝望微微晃动的灯芯很久,方端容看向于素衣:“素衣,我想你肯定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
于素衣没有作声,只静静地看着地面。
等了半晌,李易风叹了口气,道:“你不问我,我也会告诉你,这是我欠你的。那我先讲个故事给你听。”
于素衣忽然抬头,看向李易风:“我想知道——”
李易风停下,用疑问的眼光看向她。
“我想知道,”于素衣舔舔嘴唇,又酝酿了一下措辞,“我想知道的是:你是不是真的是我的师叔?”
“是的。”
“那师父是不是真的我的师父?”
“应该算是吧。”
于素衣悬着的心忽然从嗓子眼落了回去,轻松了许多,她展颜笑道:“那你讲吧。”
“我还是先从故事开始讲起吧。”李易风沉吟了一下,说道。
“我喜欢听故事,小时候师叔总是讲故事哄我睡觉。”于素衣不觉想起了过去,心中一阵温暖。
“是啊,如果不讲给你听,或者讲重复的,你就拼命不睡,害得我每天绞尽脑汁给你编故事。”想是李易风也回忆起了过去,温言笑道。
“嘿嘿。”
“还是先讲故事吧,虽然这个故事不太适合哄孩子睡觉,但是你也大了,不是?”李易风正了正脸色,“有两个派别,一个呢,我们就叫他衡山派,一个呢,我们就叫他峨眉派吧。不知什么原因,这两派有不共戴天之仇。在江湖上碰了面,也总是打打杀杀的。”李易风讲道。
衡山派?于素衣心中一动,想起了那天夜里魏如风与应若华的对话,也是谈到了衡山派,还说自己就是昆仑派想要的东西。
“衡山派人丁稀少,掌门人只收得三个徒弟,大师兄、二师妹,以及三师弟,三个徒弟都是打小就上了衡山,三个徒弟从小一起长大,所以关系很好,情同手足,由师父养大成人。
“大师兄呢,虽然性格粗豪,但待人宽厚,很是照顾下面的两个师弟师妹;二师妹呢,性格开朗,待人真诚,总是以女孩子的细腻与温柔关心师兄和师弟;小师弟呢,由于年龄最小,调皮跳脱,不拘小节。三个孩子同吃同住同学艺,感情自然是深厚的。
“后来三个孩子都渐渐长大了,由师父做主,大师兄娶了二师妹,还继承了衡山派,小师弟呢,则下山闯荡江湖。这样过了几年,小师弟在外面也闯荡出了一些名堂,得了一些虚名,但是他始终念念不忘衡山派,想念他的师兄师姐,于是一天他又回去了。等他回去后,却正赶上衡山派的灭门之灾,师兄师姐遭遇强敌进犯,重伤在身,气息奄奄,只来得及将两岁孤女托付师弟,就相继气绝身亡。”
“师叔,你说的大师兄、二师妹,是不是我的爹娘?你,则是那个小师弟?而我,就是那个两岁的孤女?”于素衣涩声问道。师叔是真的师叔,应该指的是这个吧。
“是的。”李易风点头。
“那我爹娘是被谁杀害了的?你和我又是如何上得峨眉的?”于素衣心中隐隐觉得惊慌,但还是问道。
“你师公去世较早,我又离开衡山,衡山派就只得你爹娘支撑。衡山派的夙敌峨眉派大举来袭,你爹娘力战不克,最终身受重伤,死于非命。”李易风沉声说道。
“是峨眉派?”于素衣问道,“是他们害死了我爹娘,又怎么愿意收纳我进峨眉?师叔你,这么多年来,又为了什么十几年来一直蛰伏在峨眉?”
于素衣后面一句问话中隐隐带有指责之意,不带着孤女出逃,不为师兄师姐报仇,而是贪生怕死躲在仇人家里苟延残喘,这算什么男子汉?
“素衣,你有所不知,峨眉派之所以扫荡衡山,据说不仅为了旧时的恩怨,还为了寻找一本你师祖留下的秘籍,有了这本秘籍,就能笑傲江湖,震慑群雄。你师公早已去世,你爹娘至死也未说出秘籍所在,剩下的可能知道的人就只有我了。峨眉派人用计捉住我,并给我下了毒,令我武功尽失,并逼我说出秘籍所在。”李易风解释道。
“师叔,她们肯定对你严刑逼供了吧?”于素衣想象当时的情景,忽的一阵心酸。
“严刑逼供算得了什么?我又怎么可能为此而说出秘密?她们未免太小看我了。”李易风摇头笑道。
“那她们又怎能甘心?”
“是啊,她们从我手中夺去你,要用你的性命来逼我说出来。我想只要我说出来,只有死路一条。她们只会杀人灭口,又怎肯放我们一条生路?”
“师叔,你分析得对!”于素衣一想,点头称是,“你说了,肯定是死;如果不说,她们投鼠忌器,反而有生存的希望。”
“我就说:如果我说出来,将来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衡山派列祖列宗,所以打死我也不说。我的分析果然没错,她们反而无计可施了。”
“哈哈,师叔果真聪明!”于素衣忽然想起了一事,“当时我师父已是峨眉派掌门了吗?那次与衡山派的战役,她可曾参加?”
“那时你师父年纪尚轻,她师父定慧师太尚在人世。不过与衡山派这一战,她是打的前锋。”李易风闭起双目,似是不愿多回想当年的惨烈场面。“那一战,衡山派虽然被灭了门,峨眉派也没讨到什么大好处,损兵折将,定慧师太也受了伤,回峨眉不久就过世了,将掌门之位留给她执掌。”
“噢,原来如此。那么她又是为何收我为徒呢?”而且,这些年来还待我不薄。于素衣在心里补充道。
“由于一直僵持不下,所以我们一直处于严密监控之下。后来应若华上了台,她一改定慧师太的做法,将我放了出来,并对我说前人的恩怨如果我们死咬着不放,冤冤相报何时了?所以希望双方能够化干戈为玉帛,为体现诚意,她决定收你为徒弟。同时,如果我愿意,随时可以离开峨眉。”
“师父的话不是很有道理吗?”于素衣点头道,“你杀我,我杀你,杀到最后,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杀人的了。这样不是很没意思嘛。”
“素衣,你还太小,太幼稚。”李易风摇头,“你觉得她真的有这个诚意吗?将你留在身边,你说我会走吗?如果她真的让我走,又为什么不给我解药?”
“那她是为了什么?”于素衣糊涂了。
“她知道,只要将你栓在身边,我就不会逃走。既然我不会走,何不显得大方一点呢?况且我被下毒,武功尽失,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是啊。但是这样做,是不是……”于素衣不愿想下去。
“况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不愿将秘籍告诉她们,但是不代表我不愿将秘籍告诉你。不管是用骗,还是暗中监视,对付一个小孩子,总比对付我一个大人,要容易多得多。”
“所以,所以师父平日里对我那么好?”于素衣失声道。
“那她为什么对你那么好?你看她可曾待其他弟子那么宠溺、迁就?”李易风问道。
是啊,就因为自己聪明、天资过人?但同时自己也爱耍小聪明、偷懒,得过且过,这些毛病师父都看在眼里,为什么对其他师姐妹一向严苛的她,会放纵她的这些缺点?即使其他师姐妹颇有抱怨也不在意?
但是,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如果说都是假的,那又让人如何相信?
那温暖的目光,那宠溺的表情,那关切的话语,竟然都是假的?!假的!?
再好的面具,戴久了也得拿下来透透气。如果十五年来一直戴着面具未曾取下,这个面具是否早长进肉里,生根发芽?
“这么说来,逃到这个地方来,其实并不是师父的意思。”于素衣慢吞吞的说道,这是个陈述句,而不是个文句。
“是啊,她怎么愿意任你逃离她的视线之内?这么多年来,她又有哪一次允许过你下山闯荡?”李易风问道。
是啊,这些年来,应若华总是以她年纪幼小为由,从不曾同意过她下山,即便她再怎么恳求,即便一些比自己还小的师妹这两年也陆续出去历练。只是她一直假装视而不见,将之理解成师父对自己的爱护与关怀。
我错了么?
也许,我真的错了。
“师叔,师祖真的告诉你秘籍了?那你这么多年,又为何一点未曾透露?”
“当然有,否则我为何要隐忍到现在?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未曾告诉你,因为时机还不成熟,告诉你,只会败露行迹,徒然伤你性命。不过现在,我已经告诉你一半了。”李易风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微笑了起来。
“告诉我一半了?告诉我什么了?”于素衣一头雾水。
“前几天我带你去看的武功啊。”李易风提醒她。
“拜托!那是峨眉派的武功,不是衡山派的。”于素衣想到这个就气,“你要知道,偷学别派武功可是大忌!”
“你是峨眉派掌门亲收的弟子,学的是正宗峨眉派武功,何来犯忌?”李易风反问道,“就算你的衡山派的,你偷学她的武功算是大忌,她强夺衡山派的武功就不算大忌了?”
“可是,可是……”于素衣虽然觉得李易风的话不对,但又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素衣,师叔一直教导你孔孟之道,是希望你能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能够体恤他人的疾苦。但是中国也有一句老话,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对待非常之人就应该用非常之法,而不是一味的逆来顺受,委曲求全。”
“可是,如果也如她们一般行事,我们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她们呢?”于素衣想来想去,觉得有点不对。
“孔老夫子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路不正当然不走,多么讲究礼仪?但是当他困于陈蔡之间,厄于曹宋之野,又何尝行不由径?宋司马拔树示威,欲杀其人,弟子曰‘可以速矣’,老夫子率先狂奔,又如何顾上择路?这个故事说明什么?是说孔子虚伪?不是,它是告诉我们在不同情况下,面对不同人,应该做出不同反应。
“对待老百姓,你跟他们讲恭谨谦让是对的,但是对于山贼,你再跟他们谈什么恭谨谦让,那不是对牛弹琴、送羊入虎口吗?这就不是孔夫子,而是迂夫子所为了。”
“所以师叔带我去偷看师父练功,就不存有任何内疚之心。”于素衣恍然大悟,“既然如此,师叔你怎么不早说呢?害我愧疚了好多天,差点都不想活了。”
“你的个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都藏不住掖不住,写在脸上。如果告诉你,还不马上露出破绽?那时师叔的毒还没全部解完,如何脱身计划还没制定妥善,又怎敢打草惊蛇?”
“那,师叔,你现在身上还有毒吗?”于素衣关切的问道,“我在草庐里见你喝药,是不是就是解毒的?”
“对,这么多年来我潜心学医,总算有点收获,”李易风笑道,“虽然毒性还没能完全解除,但功力已恢复了八成,防身是不成问题了。本来准备再待得一段时间,哪知昆仑派这么快就上山寻仇来着,这么好的机会不用,岂不可惜?”
“那可要好好感谢魏如风了。”于素衣娇笑道。忽然想到那个不知名的昆仑派青年,心中又是一阵难受。
“昆仑派也没安什么好心,他们也是冲着那本秘籍来的,他们与峨眉派的纷争,顶多可以说是狗咬狗罢了。”李易风一撇嘴。
“师叔,既然说到秘籍,你说已经传给我一半了,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啊?”于素衣还是一头雾水。
“他们总以为秘籍是一门新的武功,哪里知道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你师祖只留下一句话:两派合一,天下无敌。”
“两派合一,天下无敌?”
“意思是说呢,只有将衡山派武功与峨眉派武功合二为一,一人贯通两派,方可天下无人可敌。”
“那怎么贯通两派呢?”
“也是机缘巧合,峨眉派的精华武学落英剑法你已经领会剑意了,待我将衡山落雁剑法传授给你,不是贯通两派了么?到那时,光复衡山,为你爹娘报仇就指日可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