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复衡山,为爹娘报仇?”于素衣不自觉的重复。
“那是自然。难道你不想?”李易风抬眉看她。
“师叔,你刚才也说了,你是我真的师叔,而她,也是我真的师父……”话已说不下去,思绪混乱繁杂。
“她收你做徒弟,安的什么心,你应该知道吧。”李易风淡淡道。
“只是……”只是这些年来,她待我不薄。于素衣忽又想起一事,“师叔,那天你也看了峨眉剑法,同时你也精通衡山剑法,如果你将之合二为一,岂不更好?”
“我身上的毒还未完全消除,还需继续寻找草药解毒。况且我乃堂堂衡山派弟子,在江湖中也是混出一点名堂的,人送外号‘子矜剑’,怎能擅使他派武功?你就不同了,既是衡山派嫡传弟子,她又已收你为徒弟,身兼两派之长本无可厚非,报父母之仇更是天经地义。我本想窥了剑法后,再原原本本传授给你,不想也巧,竟与你碰了个正着,倒是省了我不少事。”李易风笑。
但却生生让我担了多少心,受了多少罪,内心挣扎了多少天,差点对人生失去了兴趣,包括对你的信仰,也产生了严重的质疑。
于素衣默然不语。
“素衣,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吃了不少苦,”李易风柔声道,“但是,这是不得已的情况下的权宜之计,希望你能理解。”
“是啊,我知道,都是为我好。”于素衣涩声答道。
“你明白就好。”李易风点头,“明天开始,你就好好练功,我会将衡山剑法悉数传授给你。早点睡吧。”
这一夜,于素衣辗转反侧,一直无法入睡,直至拂晓时分方才沉沉睡去。
睡了没多久,她突然惊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手无寸铁,正躺在地上,林晓筠一脚踏着她的胸口,一手持剑对准她的胸口,嘴角噙着笑:“来呀,来呀,师父的宝贝徒弟,快叫呀,叫师父来救你呀。”
于素衣无法翻身,心中大急,习惯性地张口欲喊师父,却见应若华正负手立在一旁,看着自己受辱,却笑意盈盈。
莫非自己和师叔的行踪早已暴露?她们依循行迹追踪至此?想必她们已经知晓我已经知晓了我的身世,所以要杀我灭口?
于素衣万念俱灰,闭目等死。
就在这时,师叔有如神兵天降,点住林晓筠与应若华的穴道,然后交给她一柄寒意森森的匕首,道:“素衣,快,杀死她们,全都杀死。“
于素衣手持匕首,来到林晓筠与应若华的面前,应若华仍笑意盈盈,如往常一样温柔慈祥,凝视着她。
于素衣的手再无法向前挪动半寸,她扭头向李易风求助,李易风却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是你自己的事,杀了她,杀了她!”
于素衣转过头来看向应若华,应若华笑道:“你是我抚养长大的,你的命是我的。”
——杀了她!杀了她!
——你的命是我的!你的命是我的!
两种声音轮流向她耳际袭来,声浪越来越大,震动着她的鼓膜,喧嚣一片。
——杀了她!杀了她!
——你的命是我的!你的命是我的!
于素衣倏的翻转手腕,将匕首对向自己,大声道:“我杀自己,将自己的命还给你们,成不成?!”
……
于素衣蓦地睁开双眼,拥被而起,只觉背后一片凉意,汗水早已浸透中衣。
李易风坐在床边正看向自己:“素衣,怎么了?”
于素衣怔怔地看着师叔充满关切的面庞,低声道:“哦,没什么。”
这一切,原来只是一场梦。
“素衣,你刚才说要还命给谁?”李易风眼中带着探索与深究,继续问道。
原来师叔是被自己的梦话惊醒的。于素衣略微定了定神,摇头道:“不碍事,只是做了一个梦。”
一个真实地令人可怕的梦。
屋外,早已天光渐白,入眼满是郁郁葱葱的绿意。那么生动,那么祥和。
“素衣,”李易风轻抚于素衣头顶的秀发,“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对于你来说一下子确实难以接受,不过你放心,师叔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伴你度过这段时光的。”
“师叔,如果我达不到你的期望,你会失望吗?”于素衣凝目看向李易风,“你会离开我吗?”
李易风沉吟了一会,温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你努力了,师叔不会怪你的。”
“只要努力,就不会责怪。”于素衣喃喃道。
“对。”李易风又揉了揉于素衣的头顶,站了起来,“好了,天色已亮,还是早点起床练功吧。”
于素衣愣愣地对着李易风的背影又发了一会呆,方慢慢的起床穿衣。
饶是于素衣天资聪颖,知道剑意与身法步法,也见应若华施展过,但自己真的练起来,却发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意到形不到,就是形到意不到,很难身形兼备。
见于素衣心浮气躁,沮丧不已,李易风忙出言开解,说可能是于素衣的修行过浅,而落英剑法又过于深奥,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假以时日,方可运用自如。
幸得李易风从旁不时指点打气,于素衣练了一个月,才堪堪将这套剑法练全。但其纯熟程度及功效发挥,与应若华相比不可同日而语,相距甚远。
这时于素衣才切身体会到自身修为的不足,与勤勉态度方面的严重缺失。
练熟落英剑法后,李易风开始教导于素衣衡山派的基本入门方法与粗浅剑法。
峨眉派武功以轻灵见长,辗转腾挪似行云流水,回旋进退如弱柳扶风,落英剑法即最具代表性。而衡山派则正好相反,虽然也是使剑,却与刀法有所相似,以厚重见长,多为大开大阖之势,故衡山派成名弟子多为男性。
所以同样的剑,由李易风使起来,矫如大鹏展翅,猛若蛟龙出海,剑气纵横,声势逼人。于素衣见惯了师叔谦谦君子的形象,今日却发觉他也有硬朗强劲的一面,不觉耳目一新,更添倾慕之情。
但问题是,于素衣从小练就的就是峨眉派的轻巧武功,现在突然要她改变风格,端的是说不出的别扭。
所以尽管李易风手把手地耐心教导于素衣,但进展缓慢,收效甚微。
这天晌午,当李易风第三十七次提醒她要放开,举手投足不可过于扭捏时,于素衣终于爆发,将青锋剑一丢,夺路而走。
泪水已夺眶而出。
她委屈,她不平。
她委屈,对自己这么严苛的人,还是平日里对自己言听计从、温柔慈祥的师叔么?
她不平,人家本来就是女孩子嘛,动作自然比较柔美,这是我的错么?
委屈归委屈,不平归不平,其实于素衣心里明白,师叔这么多年来忍辱负重待在峨眉,为了谁?不是为了自己么?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自己能学成武功,为父母报仇么?只怪自己不争气,无法学成衡山剑法,令师叔的一番苦心化为泡影,令师叔生气失望。
可是我,有令师叔满意的能力吗?
抑或是,我注定就是个失败一生的人?幼年丧父丧母,学艺上一事无成,无力报杀父之仇,让最关心自己之人失望,一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庸庸碌碌地度过?
这样的我,连自己都不喜欢,又有什么值得别人怜爱?
自认为聪颖过人的于素衣,生平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深切的怀疑。
就在于素衣自怜自怨中,时光已悄悄流逝,待到她惊觉过来,已是日薄西山。
于素衣看看四周,却发现入目皆是陌生的景色,溪水潺潺,鸟鹊声声,藤萝蔓延,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宛然一个世外桃源。
于素衣哭得也有点累了,她起身慢慢走到小溪边,低头看向清澈透明的溪水,不觉“啊”的惊呼出声:水中那个眼圈红肿、泪渍狼籍的丑姑娘到底是谁?
此情此景,与此人,又是如何不搭调!
于素衣忍不住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又哭又笑,老鼠上吊,小猫解绳,屁股跌得生疼——”背后传来一人的笑叹。
不用回头,于素衣已经知道是谁来了,更是大窘。她径自伸手入水,舀起清凉的溪水使劲泼到面上,以使自己发烧的面孔尽快冷静下来。
“好了,别再洗了,再洗下去,脸上的皮都要起皱了。”李易风笑道。
于素衣一声不吭。
“还在生气?”李易风在她身后找了一块岩石坐了下来,柔声问道。
于素衣还是不响。
“素衣,天色不早了,回去好吗?”李易风问道。
不响。
“师叔已经做好饭了,是你最喜欢的红烧鱼。”李易风逗她道。
峨眉派师徒的饮食生活以自给自足为主,金顶上有一块菜地,是峨眉弟子们种的,平素里就这些蔬菜为主,而其他粮食、稀缺物品才会由胡嫂下山采购,所以只有逢年过节才有可能沾上荤腥。四川这地方,虽属内陆,但水产甚为稀少。于素衣很喜欢吃鱼,但也只有在师叔从洗象池里钓到鱼后,才有机会打打牙祭。
于素衣见师叔特意去捉了鱼做给自己吃,赔罪之意甚为明显,不觉心中一阵温暖,只不过女孩子家脸皮甚薄,一下子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好了,素衣,别再闹小孩子脾气了,我们回去好不好?”见于素衣不答,李易风以为她还在闹别扭,叹口气,柔声劝道。
“什么小孩子脾气?”于素衣一听李易风将她比作小孩子,登时又来了气,“师叔,我早就长大了,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是吗?那么今天是谁一不高兴,就一声不响跑开的?”李易风见她终于肯正面对他,不觉心中一宽,笑着说。
“这——”于素衣说不出话来。
“又是谁赌气赌到现在,说什么也不肯回去吃饭的?”李易风语气中的笑意更甚。
“谁说我赌气了?我只是在思考。”于素衣不肯承认,犹自强嘴。
“那你思考了些什么呢?”
“师叔,你说我能学会衡山剑法吗?”这是于素衣的一块心病。
“我们的小素衣,”见于素衣又要瞪眼,李易风忙改口,“哦,不,我们的素衣那么聪明,肯定能学会的。”
“可是不管我怎么认真练习,总是无法掌握窍门。我发现,我真的很笨。”于素衣叹气,“我很奇怪,这么笨的人,当初怎么能在峨眉派混下去的?”于素衣纳闷不已。
“你的意思是,峨眉派都是些比你还笨的笨蛋喽?”李易风话中带着浓浓笑意。
“不,不,我没这个意思。”于素衣赶紧更正,“我的意思是我比她们还笨,不是,也不是这个意思,唉,师叔,我只是心中着急。”
“我知道,”李易风伸手轻抚于素衣的头顶,“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一点也不笨,只是这套剑法与你的性子不太吻合,所以学起来自然难一些。”
“师叔,如果,如果我学不会呢?”
“不急,慢慢学,肯定能学会的。”
“如果我始终学不会呢?”如果我始终学不会,师叔,你会怎么想,你会怎么看我?又会如何待我?
“傻瓜,这怎么可能呢?我们素衣这么聪明,不会学不会的。我敢打赌,如果素衣学不会,我就卸掉我这只胳膊。”李易风笑道。
李易风的这番话,原本是想宽于素衣的心,哪知道于素衣听了,更觉得压力沉重。她怔怔地看着师叔的右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素衣,素衣,你怎么啦?”李易风见她神色有异,忙问道,“你担心师叔的胳膊?放心啦,我这胳膊拿不去的,我可不会轻易送给别人。”
“师叔,如果我学会了剑法,是不是我就要去报仇?”于素衣不答,又问道。
“是啊,待你学艺有成,就该替你爹娘报仇去了。”
“然后呢?”
“然后?报仇之后,你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去了。想闯荡江湖也好,想光大衡山派也好,想隐居山林也好,只要你高兴都行。”
“那师叔你呢?”于素衣问第二个问题。
“我?我倒是没有想过。”李易风摇摇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的是如何将你抚养成人,让你报仇血恨,其他的事,还没想过。”
“你会继续跟我在一起吗?”
“我倒是无所谓,就怕到那时你快乐逍遥,嫌我一个糟老头子跟在旁边碍事。到时候再说吧。”李易风笑道。
“最后一个问题,”于素衣看向李易风,“报完仇之后,会不会有人来找我报仇呢?比如林师姐、应师姐她们。”
“嗯,是有可能。”
“她们应不应该找我报仇?”
“杀师之仇,自然应该。”李易风沉吟道。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素衣,你是不是犹豫了?”李易风紧盯着于素衣,“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于素衣抬眼看向夕阳映染下的绿色丛林,薄薄暮霭中氤盎群山,不发一语。
静谧,在他们之间肆意流淌。
半晌,于素衣收回视线,展颜向李易风一笑:“师叔,小时侯你教我的诗经,到现在我还记得呢。”
“哦。”李易风见她忽然掉转滑头,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用意,只得漫应道。
“我背给你听,好不好?”
“好。”李易风点头。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倾筐墍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