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于素衣心中郁闷,无法解脱之际,耳畔忽然传来朗声长笑,声音甚为陌生。
于素衣的第一反应是伸手拔剑,不曾想青霜剑刺入雪地甚深,白雪覆盖下的土石甚为坚硬,一拔之下,竟然没有拔出。不及细想,素衣伸手往身上摸去,掏出玉笛,横架在胸前。
这支玉笛,本是于素衣在巢湖与方勉之做戏时用的,是根极普通的玉笛,材质甚为一般。只是素衣打小在山上长大,日子过得甚为清苦,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更不用提玉石翡翠等奢侈品了。用完之后舍不得丢掉,就一直带在身边,这时陡遇状况,一时找不到趁手的东西,情急之下,就抽出了这根笛子,权当兵器。
还未等于素衣发音,忽觉一件异物凌空飞来,于素衣举笛相隔,来物砰的一声,正好砸在了笛子上,再四处散开,溅得素衣一身。
于素衣仔细一看,原来是个鸡蛋大小的雪球,因为天气寒冷干燥,雪也是干雪,被北风一冻,再被硬物击中,随即一粒粒的飞散了开来。
于素衣知道是有人跟自己开玩笑,心中恼怒,刚想开口训斥,这人已然开口:“这次只是个试验,如若我出手的是江南雷家的霹雳弹,你说将会出现什么情景?”
于素衣一呆,心想不错,就算不是霹雳弹,如果今天碰着的是任何一样暗器,被一粒粒地溅在身上,还有活路么?
正想着,那人又道:“你不可能每回都有那么好运气,看招——”
于素衣未及细想,只见面前一片似沙似针的东西迎面扑来,虽来势比刚才缓了一些,但个头更小,分布更广。
也幸好事先得到警告,于素衣打起十二分精神,身体向左逸出,同时玉笛呼地一声划出一道光练,将暗器隔在了身前。这一招,正是落英剑法中的第三十二式:玉落无间。
这一照刚刚躲过,就听得那人笑道:“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等着吧。”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暗器迎面袭来。于素衣身子微微右侧,,手中玉笛更不停滞,接连划出两道更宽更长的一道光练,叮叮当当将暗器格落在雪地之上。
于素衣还未来得及喘气,第三波、第四波暗器如海浪般朝她倾压下来。暗器如此细密如此频繁,于素衣已来不及仔细分辨对应。无奈之下,索性不去管它,死马当作活马医,将手中玉笛当作青霜剑,径自将那套落英剑法使将起来,只盼得剑光缜密,如铜墙铁壁,任对方泼水也泼不进来。
就这样挥舞回旋了一盏茶功夫,那人忽又笑道:“好了,就到这里吧。”不再继续施发暗器。
于素衣不敢立即停止身形,又挥舞了一阵,见确实无异,方才缓缓放下手中玉笛。
这段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对于素衣来说,却如同过了一个世纪之久,早已是汗流浃背、浑身脱力。顾不上喘气休息,抬眼四望,发现一个身材略微佝偻的老头,身穿单布短褂,手持一根旱烟袋,正笑嘻嘻地站在自己面前。于素衣玉笛又是一横:“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老头张开嘴巴冲着于素衣一笑,露出了两粒褐色门牙:“小女娃,你又是谁?”
“我?”于素衣略一沉吟,不愿冒失地报出自家身份,“是我先问你的,你应该先回答我。”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会告诉你?你先告诉我,我才会告诉你。”老头如同绕起了口令。
“你——”面对这样的无赖老头,于素衣无法可施。但她深知对方必有来头,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僵持在那里。
老头见于素衣举棋不定,坐立不安,不觉哈哈大笑,问到:“刚才那些暗器,有没有伤着你?”
于素衣急往身上看去,出来脱力酸软之外,没有什么异状,还不放心,再看向四周,却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东西也无。
于素衣的心一跳:“那些个暗器……”问话竟然说不下去,心中暗暗揣测:怎么一个也不见踪影,难不成全都钻入了地下?
“暗器——”老头说道,“不是都在地上吗?”说着,烟袋杆随意往地上随意一指。
于素衣仔细看去,除了厚厚的一层雪,地上确实什么也没有。她的心蓦的一跳,失声道:“你说的暗器,就是这些雪粒?”
“是啊。”老头答得理所当然。
“你不是说要用真正的暗器的吗?”
“我有说过吗?”老头反问。
于素衣仔细回想,对方倒确实没有说过,“你说是没说,但是有暗示诱导。”
“这是你的心理作用。这么冷的天,没事背一袋铁黎子,重也重死了,我可不愿做这种傻事,就地取材多方便?”老头用力咂了两口旱烟袋,看似熄火的烟锅,竟然让他咂出一丝火星来,“再说了,武功练到上乘,飞花摘叶,都可伤人,又何必拘泥于小节?”
于素衣一呆,隐隐想起以前师父应若华的教导,当时总觉得如神话般遥不可及,今天同样的话,从另一个人口中说出来,却是如此的真切而令人震撼。
“伤着了没有?”老头又问。
于素衣看看周遭,再看看早已湿透的衣衫,心中犯疑:究竟是被汗水浸湿,还是被那些雪粒打中淋湿的?
她呆立当场,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你这女娃傻乎乎的,可爱倒是可爱,”老头见状一笑,“只是跟我十几年前遇见的那个峨眉派小姑娘的机灵劲相比,差得太远了。”
“峨眉派小姑娘?”于素衣的心一动,急忙问道,“前辈认识我们峨眉派的人?”听起来这个老头与峨眉派颇有些渊源,于素衣急忙改口称前辈。
“是啊,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唉,十几年没见了,人老了,记性也不太好了,好象姓应,”老头歪头打量了于素衣一番,“年纪呢,应该跟你差不多吧。”
“你是说家师?”于素衣不敢直接称呼师父名讳,但想想峨眉派姓应的好象也只有应若华一人了。
“俗话说从小看到老,当时我就觉得她有出息,听说她后来当了掌门,你是她的弟子?”老头又看看于素衣,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唉,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于素衣知道老头是当面损她,但是将自己放置于师父之下,倒也不生气,毕恭毕敬的说道:“正是,弟子资质低劣,不堪大用,倒是让前辈见笑了。”
“你那套剑法倒是使得不错,想必是你师父教的吧?”老头问道。
“恩……”于素衣心中一揪,不知如何应答,但又不愿意说假话,只得恩恩啊啊的敷衍过去。
“既然如此,你好好练就是了,又为何硬拧着去练那些个奇形怪状的招式呢?”
奇形怪状的招式?看来这个老头并没有看出那是衡山剑法,于素衣心中一宽,随即又想到必是自己功夫太差,使出来乱七八糟所致,不禁又是一阵羞惭。
老头哪里知道她复杂的心理活动,见她不语,以为是真心悔过,宽言道:“心思聪敏之人毕竟少数,一个人涉猎太多,容易分散精力,最终导致蜻蜓点水,杂而不精。资质不好,用后天勤奋来弥补,终会有所成就。”
“前辈教训得是!”于素衣凛然遵命。
“你们峨眉派远在蜀中之地,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啦?”老头温言问道。
于素衣见这个老头甚是关心自己,又与峨眉派颇有渊源,不愿意说假话骗他,但真话又无法说出口,只得避重就轻:“弟子下山历练,结交了几个朋友,就跟他们一起过来了。”
“朋友?小伙子吧?帅不帅?”老头笑道。
于素衣脸上飞霞,“前辈,你——”
老头呵呵大笑:“这有什么好害臊的?你师父当年不也是跟一个小子眉来眼去的么?”
“啊?”于素衣大奇。
“恩,好象是个姓李的小子吧,挺冷的,不太爱搭理人。”老头慢慢回忆道。
“啊!”于素衣大惊。
“从来没听说过这些吧?”老头向她眨眨眼,“你可千万别回去跟你师父说是我说的哦,省得说我老头子为老不尊。”
“弟子不敢。”于素衣口中答应,心中却是乱成一团。这个老头口中所说的李姓男子,必是师叔无疑,看来师父跟师叔真的有过一段情缘,后来未能成就好事,想来必是因为发生了衡山血案吧?
原本两情相悦的两个人,最终必须以仇敌身份相见,相互猜忌、相互仇视,该是何等的令人唏嘘怅惘?
而自己,又算是什么呢?
在他的眼里,是不是只是个春心萌动、情窦初开的小丫头,傻傻的,表错了情?
是该放手的时候了!
只是,真的能放开吗?
那温暖的气息、那宽阔的胸怀,那宠溺的笑颜,那峨眉山顶并肩而立的清冷早晨,那星子稀疏鸟虫呢喃的静谧夜晚,这一切的一切,真的能够忘怀吗?
但是,不忘又能如何?
乐府民歌《上邪》中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君不与我相知,即使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又有何用?又能如何?
于素衣浑身失力,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愁肠百结,悲从中来。
不知过了多久,于素衣慢慢回过神来,环顾四周,已杳无人迹。想是自己方才思绪混乱,神游太虚,以至于那个老头后来跟自己说了些什么,什么时候离去的,都懵懂不知。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在天色的映照下,地面变成了一种铅灰白,晦暗低沉,一如于素衣此刻的心境。
她站起身来,慢慢走到青霜宝剑插立的地方,用力去拔,不出所料,仍是拔不出来。于素衣蹲下身子,拨开雪层,发现青霜剑所插之地,好巧不巧的正好是两块大石头的缝隙之中,而其中一块石头的边缘呈不规则的楔状,也不知是什么机缘巧合,顺着纹理竟给插了进去,但想要□□,却不是那么一件容易的事。
连老天都跟自己作对!于素衣恨恨地想道。但是这柄剑陪了自己已有十年寒暑,自是不舍得扔掉,只得用力去搬那块大石,只盼得有所松动,好将剑抽得出来。
石头又大,没有下手的地方,折腾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将石头向旁边挪移了一点位置,于素衣赶紧去拔,青霜剑顺势抽了出来。
此刻天色更暗,为免众人担心,于素衣将宝剑回鞘后,遂慢慢地向镇子的方向走去。只是全然没有了出发时的心情,一步一个脚印,深深得刻烙在雪地之中。
走得不多一会儿,忽然横着窜出一只野兔,蹲在于素衣的面前,两耳直立,两眼微微眯起,似在观察于素衣的动作。
若在平时,于素衣孩童心性,自然会运起轻功,紧追不舍,直至将兔子抓到手为止。但是经过刚才种种,兴致全无,又不想惊动了它,遂定住身形,一动不动。
一人一兔,在雪地之中形成两两相望之势。
相持了一会,于素衣已感无趣,刚想出声将兔子赶走,却见凌空飞来一只白色雪球,顿时打得兔子趔趄倒地。
于素衣循势看去,却见冯承天已一个剑步窜了过来,微一躬身,已抄起兔子,来到于素衣的面前,将小兔子放在了她的手上。
于素衣下意识地接过兔子,顿感手中一阵温暖柔腻,细细软软的兔毛摸上去十分舒服,于素衣垂下眸子,正好与那只兔子圆不溜秋的眼睛对上,那双原溜例的眼睛里满是恳求期翼,于素衣的心突的一动。
于素衣撇过头去,静静地看向冯承天:“你这是做什么?”
冯承天笑道:“既然你喜欢,我就将它送给你做伴,不好么?”
“谁说我喜欢它了?”
“既然不喜欢,那么你一动不动地盯着它看那么久做什么?”冯承天大奇。
“我高兴。”
冯承天呆立当场。
“喜欢它,就要将它占为己有?你有没有考虑过它的家人,它的爹娘,它的兄弟姊妹都在家里焦急地等着它回去?”
冯承天的嘴张成O形,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于素衣不理睬他,用手轻轻顺着小兔子的皮毛轻轻地抚摸了两下,半蹲下身,送开双手。兔子得脱手掌掌握,顿时往前飞蹿,待得到了距离他们一丈左右的距离,突又停了下来,回过头,睁着它那圆骨碌碌的大眼睛看向两人。
于素衣朝它挥挥手,示意离去。小兔子仿佛看得懂手势,又看了看两人,然后左右张望,思忖了片刻,终于向左方跑去。
两人目送小兔子跑去,直至无影无踪,冯承天笑道:“于姑娘宅心仁厚,令人钦佩。可惜我乱拍马屁,却拍到了马蹄子上。”
“不敢不敢,只是一时感触而已。”说到这里,于素衣突然若有所思。
“不是我乱说,于姑娘确是心胸宽广,非一般人可及。”
“冯大哥过奖了,”于素衣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牵扯过多,遂问道,“冯大哥来这里——?”
“天色不早,当然是来找姑娘,”冯承天笑道,“顺便谢谢姑娘的厚爱。”
“恩?”于素衣一怔,不明所以。
冯承天指指身上的这件狐裘。于素衣明白了:“这不是我的,是老方的。”
“我知道,但如果不是姑娘一番美意,我怎么可能披上这件狐裘呢?”冯承天道。
于素衣暗想他是不是装睡,听到了自己与方勉之的一席对话。不愿多加解释,只道:“借花献佛而已。况且,当时若换成他人,肯定也会如此。”
“姑娘的意思是,如果当时躺在石头上的是方老弟,或者是其他任何一个人,甚至是那只兔子,对于姑娘来说,都是一样的?”冯承天问道。
“恩,我想——应该是一样的吧。”于素衣不太确定的说道。
“真的吗?”冯承天追问道。
“老方,人,兔子——”于素衣眼神迷离,看向远方,喃喃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好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冯承天忽然朗声大笑,“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还是有差异的,是不是?”
笑罢,冯承天提高音量大声说道:“现在,你可以出来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