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于素衣便已发觉牢狱生活是如此难耐。
圄囹于方寸之地,仅可睡卧,暗无天日,无所事事,最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孤独,无边无际的孤独。
在这里,你会发现语言完全是多余的,没人跟你说话,没人听你说话。时间变得异常漫长,尤其在自己睡足之后。于素衣有点后悔这么快就将洪雁飞赶走了,现在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地牢三面皆是墙壁,用厚厚的石板堆砌而成,于素衣曾经仔细的敲过,严严实实的,没有一点空洞的声音,挖地道逃走是绝无可能之事。剩下的一面用栏杆隔开,栏杆是铁制的,有婴儿胳膊那么粗,再深厚的内力也不可能震断掰开。想来当初这种地牢就是为那些江洋大盗设计的,逃狱?想都别想!
地牢里光线昏暗,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隔段时间就有一个拖拖拉拉、脚步散漫的老头过来,将几只馒头和一壶水放在栏杆前的地上,转身便走。而在其他时间,任凭于素衣喊破了嗓子,也没人搭理。
于是这个送饭的老头,自然而然成了她与这个世界联系的唯一希望,也是她活着的唯一见证。只是不管于素衣如何搭讪询问,威胁哀求,老头不作一声,好似什么也未听见。
世上似乎已经没有了于素衣这个人!
那个顾青云,是不是也忘记了她的存在?
于素衣现在非常非常想冲到顾青云的面前,揪住他那两撇山羊胡子问个究竟,问他是不是还记得他,问他究竟想把自己怎么样,然后破口大骂他几句,从十八代前的祖宗一直骂到他的重孙子灰孙子,气得他七窍生烟,一气之下将自己杀了,也免得遭受这等无尽折磨。
遗憾的是,自打那天洪雁飞走后,就一直没有人来探视过自己。
于素衣暗想,等到哪一天顾青云想起自己,叫人带出去时,自己会不会已经成了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婆?大好青春年华就这样在地牢里白白耗费了。不过也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到得那时,也不用受累想法救什么人了,师叔恐怕也早已驾鹤西去了。
但转念又一想,真的到那时,顾青云恐怕也活不了那么长,多半是任行教的继任教主视察工作时,忽然发现死囚牢里关着一个老太婆,问问下人关者何人,时间久远,竟然没有一个人想得起来。一个属下灵机一动:禀报主上,死囚牢里关的是就是传说中的白发魔女。这一下自己反倒因祸得福,身份倍增。
只是不知道那时,这个继任教主会不会是方勉之?
这些天来,他似乎已从于素衣的世界中彻底消失。
孤独,恐惧,绝望,这是最最消磨人意志的方法。
于素衣忽然发现,顾青云对人性的了解或许不够,但是对于人的心理弱点,却是了如指掌,他知道如何达到甚至突破你的心理极限,让你疯狂,让你精神错乱。
再坚强的人也会崩溃的,我也是。于素衣心想。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正在于素衣懒洋洋地躺在稻草上时,听到有人蹬蹬蹬顺着阶梯下来的声音,她完全没有在意,还以为是那个老头送饭来了,眯着眼继续做她第十八个春秋大梦。
等到她听见缠绕在铁栏杆上的锁链悉蔌作响的时候,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在这种环境中待得久了,人就变得迟钝,就容易出现幻觉。你会不会因为幻觉而动真格的?不会。
直待到有人用力猛拉她的胳膊,将她一下子从水平状态改变至垂直状态时,她还是回不过味来。用力太猛,头脑自然就会晕乎,不过眼睛却是睁开了。
眼前这人,全身上下全是皂色,与地牢里的昏暗完全融于一体,唯一具有可看性的是那双眼睛,依稀闪着点亮光,正灼灼地打量着她。
于素衣还没来得及跟这位蒙面仁兄打声招呼,已被人倏地一声点了穴,接着被挟在肋下,飞快地从打开的铁门中窜了出去,然后顺着过道阶梯七绕八绕,不多一会,便已来到了地面之上,从半敞着的门中溜了出去。速度之快,于素衣依稀只见着这一路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也不知是死是活。
出得门外,于素衣发现外面跟地牢里的光线一般无二,原来这时正是夜里。黑衣人挟着于素衣继续急急窜行,在屋角处一转,在树丛里一钻,再顺着黑黝黝的小径走上一段,竟似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
穿过一片林子,林子之侧,一匹白色骏马正悠闲地低头吃草。黑衣人抬手将于素衣扔上马背,随即自己翻身上马。马儿吃痛,随即撒开四蹄飞快的跑了起来。
于素衣面孔朝下,肚子紧贴马背,随着马儿四蹄撒开,好似个装满沙子的布袋一颠一颠,颠得人喘不过气来。于素衣心中暗骂这人太不懂得体贴人,但转念一想,对方是敌是友尚未搞清,如果是敌人,自然不会体恤自己;如果是朋友,能够救自己出去已然不错,再出言抱怨未免太过,最后决定还是闷声不响。
蒙面黑衣人也不吱吭声,策马疾弛,就这样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左右,方才放慢速度,最终停了下来。
被扔下马背的于素衣,已被颠得七晕八素,趴在地上喘了半天,方才缓过劲来。她坐在地上,抬眼向上看去,发现那黑衣人仍端坐马上,一双如星子般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俯视着她。
“你是……”于素衣开口问道。
黑衣人一声不吭。
于素衣心中疑惑:“你将我带至此地,到底想怎样?”
“怎样?”黑衣人伸手拉去脸上黑巾,就着依稀星光,硬朗鲜明的轮廓证实了于素衣的隐约猜想,此人正是是方勉之,“你说我冒着生命危险,将你带到此地来,是为了什么?”
“老方,你是,你是来救我的?”于素衣犹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轻声问道。
“这也未必,故意设计陷害你也有可能。”方勉之语带讥诮。
“你,你这是……”于素衣心中确实有这方面的疑虑,觉得这是任行教唱的另一出苦肉计,被方勉之这么一说,反而说不出话来。
“你不相信,是不是?不仅是你,连我都不相信。”方勉之挠了挠头,愤愤道,“人家将我看得成一钱不值,弃之如履,我还巴巴地凑上去,拿自己的热脸蛋贴人家冷屁股,你说我是不是脑子有病?”
“老方,不是这么回事。”于素衣张口解释。
不待于素衣将话讲完,方勉之继续道;“我脑子的确有病,不仅脑子有病,眼睛也有问题。若非如此,我又怎会觉得你跟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所谓武林正派不一样?咸阳比武招亲那天,你男扮女装上台打擂,我觉得你这人飞扬跳脱、率性而为,倒是值得一交;后来你巧施妙计从众人手中夺回东海龙王的碧玉钓竿,我又觉得你机灵多变,不拘常理,若非如此,我又怎会诚心邀请你加入?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对你……”后面的话,已然说不下去。
于素衣呆呆地看着方勉之,心中暗想原来老方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实没想一时的理智失控,竟会惹出这许多的事端。
“但在你的骨髓里,依旧认为自己流的是正派人的血液,是不是?所以,你看不起我们任行教,更谈不上加入了,是不是?”方勉之大声问道。
“老方,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不喜欢你们这种做事的方式。”于素衣轻声道。
“我们做事的方式怎么了?”方勉之眯起了眼,“为了达到目的,采取最有效的手段,这有何不对?你觉得我们欺骗你了,是吗?那么你仔细想一想,难道你就没有骗过人?你敢说自己从来没有骗过人?!”
“我——”于素衣一时语塞,不提远的,就说这次巢湖之行假扮东海龙女巧夺碧玉钓竿一事,她就是主要策划人,只是……“只是,我的出发点是好的,我没有伤害到别人,而你们,竟然设计让我去杀人!”这一点,是于素衣最不能容忍的。
“你可知道这个兵部尚书一年贪污多少军饷?一百万两!相当于两个省的老百姓一年的活计!”方勉之咧嘴而笑,笑声如刀,直逼于素衣的耳际,“如果你见到士兵们在冰天雪地里忍冻挨饿,恐怕你就不会对他有任何怜悯之心了。”
“可是……”于素衣头脑里一片混乱,虽隐隐觉得他说得不对,但却不知道如何反驳。
“你说不伤害别人,不杀人,真是好笑,哈哈哈哈”方勉之笑道,“那你又何必舞刀弄枪,闯荡江湖?老老实实在家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岂不是更好?”
“这个——”
“你们以武林正派自居,总觉得只有你们才有权力指手画脚,用所谓的道德标准审判别人。那你说说看,我一心侍主,是否可谓之忠?我供养父母,是否可谓之孝?我跟兄弟们同进同出,肝胆相照,是否可谓之义?你如此待我,我却瞅着空隙冒险将你救出来,是否可谓之情?你说跟你们正派人相比,忠、孝、情、义,我又有哪条不沾边?”
“我——”
“不用多说,”方勉之摆手,“经过这事,我已经认清了一个事实:我们确实不是一路人。”说罢,双手一拍,一人两马从不远处的林子里应声而出,正是洪雁飞。
洪雁飞牵着一匹马来到于素衣的面前,脸色复杂,欲言又止,最后叹息了一声,不复言语,将缰绳交至于素衣的手中,然后退至一边。
“是我将你带到这里来的,所以我有责任保证你安全离去。”方勉之沉声道,“你走吧。”
“那么你呢?今天你……那你还能回得去吗?”于素衣起身看看洪雁飞,又看看方勉之,问道。
“今天放了你,我自会回去向教主请罪,依我在教中积累的功勋,责罚是免不了的,但还不至于丧命。如果你是担心我的话,那大可放心。”方勉之面带不耐,“你走吧,在我没有后悔之前。快走!”
说罢,作了个手势,洪雁飞翻身上马,两人掉转马头,得得地径自去了。
于素衣手持缰绳,一手下意识地抚摸马鬃,一边呆呆地看着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一阵失落感悄然涌上心头。
素衣摇摇头,努力挥落心头这种奇怪的感觉。她刚想翻身上马,忽听得马蹄声音越来越响,抬头一看,却见方勉之骑马又回来了。于素衣心中一震,立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以为我是来抓你回去的么?放心,我方勉之说到做到,”方勉之冷哼了一声,“我只是忘了这个——”说着,一团黑影向于素衣飞了过来。
于素衣直觉性地闪至一边,只听得吧嗒一声,黑影应声而落。
还未等于素衣定睛看去,方勉之已道:“你不去接,莫非以为是暗器?放心,这只是个包袱。”
于素衣弯腰细看,确实是个包袱。
“这本就是你落在客栈里的东西,还有那支笛子,成色那么差,也只有你才会要。”方勉之撇嘴道,“最后我要奉劝你一想像得要深。”说罢,也不招呼,回马便走。
于素衣俯身拾起包袱,慢慢打开,里面确是自己随行之物,只是除了那支被方勉之嘲讽为没有品味的笛子外,还有一本线装手绘图本。
就着昏暗的星光,于素衣瞧见封面上写着“梦蝶点穴式”五个大字,铁画银钩,笔势遒劲。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于素衣轻声喃喃自语。
苍穹广漠,星子稀疏,在昏暗的星光下,于素衣好似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