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素衣猝料不及,惊呼出声,随即便觉后颈玉枕穴一麻,立刻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于素衣悠悠醒来,只觉身上又湿,又冷,又腻,横躺在地上,好不自在,随即想起昏迷前的种种经历,急欲起身,却发觉双腿酸软无力,根本无法站起身来。
于素衣赶紧暗自运气一个周天,发现除了腿上诸穴被封闭之外,其他部位皆为正常,心中暗舒一口气。
就刚才睁眼的刹那,于素衣已发觉四周昏暗如夜,几不可视。由自己穴道被点,可以判定对方必定是人,只是是敌是友,身在何处,一概不知,遂紧闭双目,一面继续佯装昏迷,一面思考对策。
可惜天不从人愿,只半柱香功夫,就听得有人于耳际道:“我知道你醒了,就甭装了。”
听话音依稀是个女声,沙哑、阴沉,带着股说不出来的鬼魅。
于素衣见被人识破,索性只手支撑,坐起身来,朗声道:“小女子素衣不识深浅,误闯贵地,叨扰前辈清修,还望前辈见谅。”
黑暗中只传来阴恻恻的轻哼两声,左右四顾,昏暗的山洞之中,并无人影。
“前辈?前辈?婆婆?”于素衣又唤了两声,仍无人应答。
于素衣无奈,只得道:“事已至此,素衣但凭前辈发落,(素衣心里想:人已经被你点住了,逃也逃不掉,索性显得大气一些),只是在临死之前,前辈能否答应素衣的一个不情之请?”
“既是不情之请,还是不必说为好。”女声冷冷传来,山洞空旷,回音甚响,一时很难断定确切的发音之处。
“可是——”
“都快死的人了,还考虑那么多做甚?”声音阴恻恻的传来。
既然到了如此田地,于素衣也豁出去了,“就算我死了,也得知道死在谁的手上,否则到了阴间,也要被阎王爷骂做糊涂鬼的。”
停了半晌,声音方又响起:“你说的不情之请,不是要我放了你,就是想确认我是谁,放你是万万不可能,至于我是谁,你还不知道吗?”
于素衣疑惑道:“我知道?我应该知道吗?莫非前辈在江湖上名头很响?”说着,于素衣的脑子开始飞速的运转:峨嵋山上会有这样的高人在此隐居?我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起过?
对方不理她,径自问道:“难道不是那个贱人派你来的?”
“贱人?”于素衣皱起眉头:“前辈这样说,是不是有点……”
“哼!”对方打断于素衣的下文,“果然是那个贱人派来的小贱人!”
于素衣被她一口一个贱人,最后还赏了自己一个“小贱人”的名号,心头之火腾起:“素衣敬你年长,才尊称您一声前辈,可不是怕您。您张口闭口……,自己又是……”说到这里,不知道如何继续下去,贱人这种话,毕竟说不出口。
“怎么哑巴啦?还是承认自己是个贱人了?”对方见她言语停滞,愈发得意。
“老婆婆,”于素衣已不愿以前辈称呼之,“我不知道你是何许人也,也不知道你为何与人积怨甚深,我无意了解,也无权置椽。但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别人也这样不分缘由的劈头盖脸称你是贱人,你作何感想?”
于素衣这样说完,料想对方定然会勃然大怒,从而引来杀身之祸,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唯有等待对方发落。
可谁知这话说出去之后,久久未有回音,好似刚才的对话全是来自于素衣的臆想。又停得半晌,于素衣终于忍耐不住:“婆婆——婆婆——你还在吗?”
“恩。”黑暗中传来的声音更为迟缓苍老,“那你究竟是谁?”
于素衣心想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但仍是礼貌作答:“晚辈于素衣,擅闯宝地,还请婆婆原谅则个。”
“于素衣?”对方沉吟道,“恩,是哪个于字?”(注:姓氏中读音为yu的有于、俞、虞三个)。
“是木字偏旁,右边上面一个人字,下面两点。”(注:于字的古代写法)
“恩,这个于字,”声音又停顿半晌,然后道,“你过来,让我摸摸你。”
“从礼数上来说,晚辈自当参拜前辈,只是我过得来吗?”下肢酸软无力的于素衣哭笑不得,“而且婆婆你在哪里,我怎么看你不见?”
于素衣忽觉一阵风袭来,有东西在自己腿上穴道轻轻一拂,双腿虽仍是酸麻无比,但却是恢复了知觉。
“你转过身来,绕过那根石柱。”女声又道。
于素衣用手支撑,缓缓站起身来,过得一会,腿脚上的血脉不和的情况就减缓了。趁这段空挡,于素衣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情景,也许是在昏暗中待得时间久了,仔细看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偌大的洞穴,有两人多高,地形奇特,石笋石钟参差不齐,错落有致。这种洞穴,于素衣竟然从未见过。(注:其实这也就是个典型的溶洞而已,于素衣常年在山上生活,所见世面有限)
“你在磨蹭什么呢?”女声不耐烦道,“你也知道老身的手段,趁早断绝逃跑的念头。”
于素衣缓缓绕过身侧的巨大石钟乳,一个黑影映入眼帘。于素衣仔细一瞧,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只见一个老妇,盘腿坐在地上,身上的衣衫褴褛不堪,也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污浊浊的挂在老妇的身上,就好似一条条的抹布,从这堆破布中露出的身躯,只能用孱弱、枯萎来形容,细细的手腕,好似轻轻一折即可折断。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张脸,令人看了,一辈子也无法忘怀。
这是一张刻满岁月痕迹的脸,但不象一般老年人那般因经历过很多而显得豁达满足,而由另一种情绪左右掌控着,从而显得如此的诡异而扭曲。
看着这样的一张脸,于素衣不禁呆住了。
“快点,到我跟前来。”老妇人催促道。
于素衣整理了一下情绪,缓缓走到老妇人的面前,一股异样的体味直冲鼻尖,于素衣不禁皱眉。
老妇人那只如鸡爪般的手,突然向于素衣的脸部抓来。于素衣直觉性的侧身躲闪,腿下穴道又是一麻,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只得听凭老妇人的手摸上自己的脸蛋。
腿不能动,嘴巴却不受控制,于素衣张口欲骂这个老妇人无礼,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惊呼:“婆婆,婆婆,你的——你的——”
“你是说我的眼睛?”老妇人桀桀笑出声来,“如果不是瞎了,还需要用摸的吗?”
于素衣登时说不出话来,心中的那股怒火已被怜悯与同情取代。一个双目失明,困居山洞的人,脾气怪一点大一点,也是值得理解的。
老妇人如鸡爪般干瘦的手掌在于素衣的脸上摸了一会儿,颓然垂下:“唉,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又怎么能摸得出来呢。”
“婆婆,您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故人?”于素衣突然有些明白了,“人的相貌会变,但是骨架子不变,我是长长的鸭蛋脸,你仔细回忆回忆看,你的那位故人,他(她)是什么脸型?”
“什么脸型?”老妇人茫然道,“一个胖嘟嘟的婴儿,能看出什么脸型?”
“婴儿?婆婆,那是您的儿子,或是女儿吧?”见这位老妇人一脸的茫然若失,于素衣心中恻然,试探道。
“儿子,女儿,”老妇人声音陡然尖利起来,“这跟你有什么相干?你是想让我因为这点而大发慈悲放过你?门都没有!”
于素衣丝毫不以为忤,不作辩解,只是静静的看着老妇人。
“就算你象他(她)又能怎样?他(她)不听我的劝告,执意去做傻事,死一千次也是活该。”老妇人厉声道。
于素衣仍不做声。
过了半晌,老妇人的情绪方才渐渐平息下来,“恩,你,你是那个贱——那个人派来的吗?”老妇人在最后关头,能够改口,实属不易。
“什么人?”于素衣愈发糊涂,这个老婆婆怎么老问自己一些听不懂的问题?
“应若华。”
陡然听到这个名字,于素衣心中一震:“你是说——”饶是刹车及时,后面的“师父”没有脱口而出。
“你听说过她?”
“恩。”于素衣只有承认。
“看来她这几年在江湖上混得不错嘛,嘿嘿,不知道这又是用几个人的命换来的。”老妇人陡然笑了起来,笑声桀桀,直刺于素衣的耳膜。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师父?”于素衣气冲斗牛,大声斥道,但话一出口,即后悔不迭。
“她是你师父?!这么说来,你还是那个贱人派来的。”老妇的声音突然冷滞,于素衣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于素衣暗想,师父平日待人虽然称不上亲厚,但作为峨嵋掌门,平素约束门人甚严,从不做什么为非作歹的事情,在江湖上也是人人敬重,这个老妇为何跟师父有如此深的积怨,好似有不共戴天之仇?
“不错,她是我的师父,” 事已至此,不承认也不行,于素衣话一出口,便觉心中一阵轻松,师徒的关系,师徒的情谊,是永远也抹杀不掉的,不管你想,还是不想。
“只是,只是,我不是她派来的。”随着声音的低落,于素衣的心头迅速涌上一阵酸楚。
师徒的关系不会变,只是,此时的自己,还是那个天真无邪,仗着师父娇宠,不时撒娇的女弟子么?此时的师父,真是那个对自己疼爱有加,有若慈母的师父么?
是时光在变,还是自己的心境在变?
抑或是自己的眼光在变?
“哼哼,你觉得你说的话,会有人相信么?”老妇冷笑道。
于素衣一呆,是啊,有谁会相信呢?遂涩声道:“我说的话句句属实,倘若婆婆不信,我也无话好说。”
“即使我杀了你?”老妇人的脸已凑到了于素衣的面前。
“恩,即使你杀了我。”于素衣点头。
一阵静寂。
“如果我给你一个补救的机会,你想说些什么?”过了一会,老妇人平缓说道。
“补救?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岂是想收就收的?”于素衣哑然失笑,“婆婆,即使你能完全忘记我刚才的话,即使她并未真心将我当作弟子,我——又怎能抹杀那份师徒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