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她并未真心将你当作弟子？”失明之人的耳朵是极其敏锐的，从于素衣那一长串话中，独独挑出了这一句。
于素衣心中一滞，“我，我不知道。”
恐怕在自己内心深处，早已将每个人的亲疏厚薄都已定位好了吧。
“哼——”老妇人冷哼一声，竟然不再追问下去，于素衣心中一宽。
与师父、与峨嵋的关系，是素衣至今无法理清，也不想理清的。
又过了半晌，老妇人说道：“不管你是谁的弟子，是谁派你来的，现在我问你，你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找我么？”
于素衣一怔，苦笑道：“婆婆，我在峨嵋时只是个小弟子，后来有一段时间离开峨嵋出去闯荡，但见的世面也不多。对于婆婆与峨嵋的渊源，师父师姐们自然也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所以呢，要说是来找婆婆，恐怕不但我自己不信，婆婆也不会相信。”
“那你又是如何找到这里的？”老妇人问道。
“我——我是从悬崖之上不慎跌落下来的。”
“摔伤了没有？”
“托婆婆的福，只有一点轻微的刮伤。”
“你可知这里离地面有多少距离？”老妇人问道。
“不知。”于素衣摇头，等着老妇人自己公布答案。
“我也不知，”老妇人竟也摇头，“只是我从上面掉下来后，下身从此报废不算，还断送了一条左臂，幸得沼泽淤泥有疗伤功效，方才勉强检回一条命来。小姑娘你比老身还要厉害？”
“嘿嘿，运气，运气而已。”于素衣只得打哈哈，从悬崖掉落下来，竟然毫发无伤，除非亲身经历，否则恐怕连自己都不信。
“嗯，运气真是不错，”老妇人点头，“那你就好好利用你的运气吧。”
于素衣苦笑，如果说自己还有一丝运气的话，那这仅有的运气，也已在进入山洞之后用尽了。要不然，怎么会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呢？
但是看这位老婆婆，阴怨之气甚重，而且似与师父有着极大的仇恨，自己刚才又已一时冲动，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想要获取老婆婆的同情，放自己一条生路，想是万万不能。
既是如此，又何必自取其辱？于素衣当下也不说话，闭目养神。
她不说话，老妇人也不说话，山洞之中，重又回复到了寂静状态。
待得于素衣再次睁开眼睛，发现山洞中的光线亮了不少，想是天色已明。于素衣只觉得腰酸腿痛，脖子抽筋，想是这一夜睡得极不自在，血脉不和，伸手揉了一会腿后，方才扶着钟乳石勉强站起。
站起之后，于素衣才后知后觉发现了一个事实：自己腿上的穴道已经解开了！赶紧偷眼周围四看，那个褴褛老妇人依旧端坐在侧，好似一夜未动过似的。
于素衣的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现在再坐下去假装穴道尚未解开，恐怕已为时过晚，是撒腿就逃，还是先下手为强？
要说逃，昨天于素衣已经大致打探过，除了大片的沼泽，干燥之地极其有限，能藏身之地则更少了，这个怪石嶙峋的山洞深处可能有逃脱之处，但也可能是死路一条。
若说到下手，昨天自己是输在地形不熟，且光线不明，没有任何防备，就被老妇人点住了穴道，但现在是大白天，自己的胜算就增加了不少，况且这个老妇人下身瘫痪，行动不便，就算她有鞭子、暗器什么的，山洞里林立的钟乳石不是很好的防身之地么？
只是，自己又为什么要对这个老妇人下手呢？
自己误打误撞，来到人家的地盘，人家没有要她的命，也没有虐待她，已经很客气了么？况且最为关键的是，这个老妇人已经这个样子了，自己还下得了手么？
既然如此，那就粉饰太平，当作什么也未发生的好。于素衣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婆婆，早啊！”
老妇人依旧一动不动，神色如常。
“婆婆，早！”于素衣又叫了一声，老妇人还是不应。
于素衣也不着恼，施施然大步出洞，谷底的光线比洞中明亮了不少，但天空被一团迷雾笼罩，看不到天际。于素衣郁闷之极，也觉腹饿难当。
仔细一想，昨天自凌晨起就未进过食，这一天一宿的折腾，腹中自然早已空空如也。可这罕无人迹的山谷中，又要到哪里去觅食呢？野果、块筋、鱼虾、飞鸟什么能够果腹的，统统皆无。
于素衣细细寻找了一遍，又耗费了一些体力，仍是一无所获，最后没有办法，只得趴到沼泽地的一处积水边，咕嘟咕嘟灌了一些水下去，又用水给自己净了一下面，感觉神清气爽了不少。肚子饿这件事，只要自己不去多想，还是可以撑过一阵的。
喝完水后，于素衣用手捧了一些水，回到洞里：“婆婆，喝些水吧。”
老妇人不作声。
于素衣无法，只得又跑出去，找了一片大一点的弧形的树叶，舀了一些水，放在老妇人身边，等她口渴了再喝。
接着于素衣开始了自己的探索工作，先从山谷开始，看看有无缝隙或攀延之处，绝了念头之后，又开始在洞内四处探测，看有什么机关、洞穴、暗流什么的，就这样窸窸窣窣忙活了大半天，终于颓然倒地，大喘粗气。
看来，老天爷并没有眷顾她，只是为她安排了一种新的死法而已。
问题是，凭什么她会认为老天爷要眷顾她呢？
在过去十几年的岁月里，于素衣从未崇拜过老天爷，从未求过老天爷什么，每次只要遇到什么困难，她心中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师叔，因为老天爷离自己太远，而师叔就在身边。
师叔就是她的老天爷。
师叔很少让她失望，为她遮起一片天来。
现在，她也想为师叔遮起一片天，也想做师叔的屠龙公主，但是
——这个天不是谁想撑就撑得起的，没有力量，也成不了公主。
于素衣无力地躺在地上，仰望着凹凸起伏的山洞顶部，任凭湿湿的东西不停地从眼角溢出，濡湿两鬓。
山洞寂静，没有一丝音响。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山洞本就昏暗，难以辨别晨昏昼夜。于素衣在半睡半醒之间，忽听得轻微的“吱吱”两声，接着就是一阵风声，对于这风声，于素衣是非常清楚的，她两次穴道被点就是紧随风声之后发生的。
可是这次她没有感觉到身上有任何的异样，正自犹疑，身侧老妇人开始有了动静，只听得她窸窸窣窣不知在做什么。过不多久，一声轻响，一件东西落在了于素衣的身侧。
“吃下去——”老妇人忽然发声。
于素衣慢慢地坐了起来，用手在地上摸索，忽然模到一个黏糊糊凉飕飕的东西，心中一惊:“婆婆，这是什么？”
“你还是不要问的好，吃下去。”老妇人平平说道。
“可是——”于素衣犹豫不决。
“吃不吃随你。”老妇人说完后再不发音。
于素衣抖抖索索将手中的东西凑到嘴边，还未入口，一股血腥之气涌入鼻端，于素衣又是一抖。
“婆婆，这……这究竟是什么？”黑暗之中，于素衣早已是花容失色。
“老鼠，”老妇人语调不改，平平说道，“放心，我已经帮你剥了皮了。”
于素衣手中东西应声落地。
紧接着，于素衣胃里仅剩不多的一点东西全部涌了出来。
在呕吐过程中，隐隐听到老妇人遗憾的声音：“唉，这么好的口粮就这般生生糟蹋了，可惜。”胃里本来已经没有东西了，一听这话，竟奇迹般的又涌出来不少，苦苦的，腥腥的，是胆汁也有可能。
好不容易待得呕吐完毕，于素衣换了一块地方，喘息稍定，问道：“婆婆，你，你平常就吃这个？”
“你以为呢？”黑暗中老妇人的声音尤为刺耳。
“我……”于素衣说不出话来。
“也不一定是老鼠，象什么蝙蝠啦，蛇啦，蜥蜴啦，凡是能够逮到的，都可以。”
于素衣觉得自己的胃又开始翻腾起来，赶紧伸手捂住自己的嘴。
“你觉得恶心，是不是？”老妇人仿佛有透视眼神，逼问道。
“嗯——”于素衣不知道这么回答。
“这说明你还不饿，还没有真正尝到饥饿的滋味，”老妇人静静地说道，“当你饿了三天三夜，眼冒金星，气息奄奄，到那时，你会觉得这是人间无上美味。”
于素衣心中一窒，呐呐道：“可是，这实在是……”
“象你这样的小姑娘，是不是觉得天上的月亮很圆很美啊？但是你愿意拿面饼去换么?”
“我……”应该不会。
“象你这样的小姑娘，肯定喜欢摘花吧？牡丹花很美，但是你愿意拿到手的红薯去换么？”
“我……”如果现在手中有块红薯，我会觉得它比牡丹花美一千倍，一万倍。
“风花雪月再美，如果你自己都没了，还有什么用呢？”
“婆婆，我觉得你的话很有哲理。”于素衣道。
“哲理？”老妇人桀桀而笑，“等你到得我这个样子，没有哲理也变得有哲理了，我就是靠着这些所谓的哲理才勉强活到今天的，变成这种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样子。你不觉得可怕吗？”
于素衣骇然噤声。
“什么狗屁哲理？！如果连命都没了，还谈什么？谈什么都是放屁！”老妇人笑得那么大声，又是那么凄厉。
于素衣默然。
待得天明，于素衣凝视地上那滩污物中血肉模糊的肉团半晌，伸出两指，夹了起来，大踏步走出山洞，找了一处水洼，洗洗干净，又愣了一会，拢起一些枯枝，将老鼠肉放在上面，从身上摸索出一块火石，打火，燃烧。
不一会儿，肉香四溢。
这天，于素衣花了整整半个时辰来享用她的饕餮大餐，细细咀嚼，慢慢回味，没有放过一根骨头。
回到洞中，于素衣对老妇人道：“婆婆，我吃完了。”
老妇人点头：“那就坐下，不要动，保存体力，捱的时间才能长一些。”
“可是我想--”于素衣张口欲语。
“坐下！”老妇人不容分说，“我有话要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