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个幸运的人，你知道么？”待于素衣坐下半晌，老妇人幽幽地说出了这句话。
且不说于素衣这几个月来的颠沛流离，创伤累累，光目前的处境就足以让人绝望发狂，在这关头，竟然还有人说自己幸运，甫听到这话的于素衣，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婆婆，你不知道……”于素衣试着解释自己的处境。
老妇人摇摇头，截口道：“幸运与否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
于素衣一怔，看着眼前瘦弱干枯、衣衫褴褛的老妇人，任何反对的话都说不出口来。是啊，对于这个断腿断手、苟活残喘、生不如死的老妇来说，自己的确够幸运。但是，这份幸运能够持续多久？过个三年、五年、十年，眼前这人是不是就成为了自己？
于素衣突然感觉一阵冷意逼人，不愿再想下去。
“说你幸运，是因为如果你不是你，早已死过千八百回了。”老妇人道，“你没死，还能坐在这里跟我说话，完全是由于我的一念之仁。”
于素衣哑然，确实如此，该老妇虽然不能行动，但出手诡异，鞭法飘忽（不是真正的鞭子，于素衣推测是老妇人自己身上衣物撕成的布条），恁她怎么闪避也无济于事，想来绝对是个高手。
“那你可知我为什么要放过你？”老妇人继续问道。
“嗯，想必是婆婆心地善良，不愿妄杀无辜。”于素衣呐呐道。
“哈——”老妇人嗤笑起来，“我心地善良？这样评价我的人可是不多。上一个这样说我的小姑娘，应该是你师姐吧，嘴可比你甜得多，现在呢，哼哼……”
于素衣一个寒噤，对于老妇人后面未出口的话不敢想像。仔细想想，两年前好像是有个圆圆脸的简姓师姐下山，至今也未回来。师姐妹们闲聊时，有的猜她遭遇不测故世了，有的猜她结交匪类，走上邪道了，还有的猜她与某个英俊男子私奔了。对于最后一种说法，于素衣不甚赞同，峨嵋派也是名门正派，这个简姓师姐也是带发修行之人，如果真的与哪个男子一见钟情，带回来见师父，师父也不是不尽情理之人，用得着私奔么？
当然这些玩笑话都是私下里说的，谁也不敢在师父面前提及，而师父向来是冷冷的，对于简师姐的事也是只字不提，更加坐实了大伙对于简师姐有辱门庭的揣测。
今天经由老妇人之口，于素衣才知道简师姐的下落，不用明说，必是凶多吉少。
可是简师姐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这事与师父有什么关系？
而这个老婆婆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那么婆婆，你又为什么要放过我？”于素衣呐呐问道，一丝想法蓦的涌上心头，“难道，因为我姓于？”要说老妇人与她初见时，唯一反常的也就是这个了，还要摸她的脸。难道老妇人真的有个儿子或女儿的，所以爱屋及乌饶她不死？
“姓于？姓于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妇人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我的仇家姓于，我的女儿也姓于，你知道怎么着？都被我杀了！”
眼见老妇人睚眦欲裂，桀桀怪笑，几欲疯狂，于素衣除了张大嘴巴，连连吸气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待了一会，老妇人的情绪方慢慢平缓下来：“你可知为什么？”
“啊？什么为什么？”于素衣瞠目结舌，仍沉浸在先前的震惊中不能自拔。
“你姓于，又是那个贱——那个人的弟子，我为什么会放过你？”老妇人一字一顿道。
“是啊，是的，婆婆你……你为什么会放过我呢？”说到后来，于素衣的声音愈发小了。
“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老妇人的声音也轻了许多，略显迷惘。
“啊？！”
“应该说，不是确切知道，可能是你的诚实吧。”老妇人想了想，说道。
“诚实？”这回轮到于素衣迷惘了。
“其实，在你还没承认自己是那人的弟子前，我就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
“啊？！”
“你要知道，每个门派的武功是不一样的，不仅招式、身法不同，连气息都会有所区别。”老妇人道。
“啊！”这一声惊呼，纯粹表达了一种敬畏之情，“所以，不管我承认不承认，婆婆都知道我是峨嵋派的了？”
“那是自然。如果你矢口否认你的来历身份，或是抵死不承认你与那人的关系，下场都只有一个，我想你知道。”
于素衣一阵冷汗。
“你能坦承你的身份，要么笨得可以，要么对我的身份来历一无所知，你说你属于哪一种？”老妇人笑问。
“啊？！”恐怕两种都是吧，可是这样的问题如何能回答得出口？
好在老妇人也只是随口问问，并未真的想让于素衣回答，接着道：“装疯卖傻的人我也见过，所以我问你从哪里来，你竟然说从悬崖上掉落了下来，竟然还一点伤也没有，你不觉得奇怪么？”
“嗯，是有点奇怪。”这一点，连于素衣都无法否认，若说幸运，这次确实幸运得让人无法相信。
“如果是你，你会相信么？”
“我恐怕……恐怕不会。”这最后两个字，已经低如蚊呐。
“我也不太相信，所以我在观察。后来你起身跟我打招呼，捧水给我喝，又里里外外勘察地形，一心想要出去，而不是千方百计套我的话，让我说出那个秘密，我才真的相信。很多事情越是匪夷所思，越有可能是真的。”
于素衣紧绷的心松懈了下来，笑道：“因为我诚实，婆婆你才放过了我？”
“嗯，还有勇气与善良。”老妇人沉吟了一下，说道，“在自己生死未卜的情况下，还有胆量维护自己的师父，难能可贵。”
“可是，可是婆婆你跟我师父……”
“你已经知道我对你师父恨之入骨，还敢出声维护她，不是勇气是什么？”老妇人笑了起来，虽然那张脸仍是那么可怕。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她始终是我的师父。”于素衣黯然道。
“若在以前，知道你跟她这层关系，肯定马上动手，又怎会跟你在这里谈什么诚实、勇气、善良？唉，看来我真的老了。”老妇人叹了一口气。
于素衣愣愣地不知如何接口。
“既然你视她为师父，又为何说出‘即使她并未真心将我视作弟子’的话来？”老妇人将话题又转了回来。
若在以前，于素衣肯定不愿意提及她跟应若华的恩怨纠葛，但经过今天的一番交谈，于素衣对老妇人的防范之心去了不少，低声说道：“因为她是我的杀父仇人。”
“她杀了你的父亲？”老妇人的音量陡然提高。
“还有我的母亲。”
“哈哈，这事情就好玩了，”老妇人兴趣大增，“既然是杀父仇人，那你又怎会成为她的弟子？”
“我从小就在山上长大，是她收养了我，教我武功。”
“这倒挺象她干的事，”老妇人点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在这里怎么待得下去，不想报仇吗？”
“我也是刚知道，我……”于素衣思绪纷乱，“我没有办法下手，只有离开。”
“没用的东西！”老妇人啐道。
于素衣默然。
“你不杀她，她自然会先下手为强了，所以你就落到今天的下场。”老妇人也不再多问，径自总结道。
于素衣欲张口替师父辩解，但认真想来，如果不是师叔被困峨嵋，自己也不会前来搭救，也就不会发生坠崖事件，说到底，跟师父还是不无关系。
“所以我说你很幸运。”过了一会，老妇人道。
“婆婆，你说什么？”于素衣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这个老妇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安慰倒也罢了，竟然还说自己幸运？
就算她不杀自己，但是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耗尽一生，悲悲惨惨地以老鼠、蟾蜍度日，何幸之有？
“我是说：你很幸运。”老妇人一字一顿道，清晰得让于素衣无法怀疑，“因为，你碰到了我。”
“哦，素衣能在这里遇到婆婆，说话解闷，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吧。”于素衣只能这样解释。
“如果你觉得陪我说话解闷就是幸运，那么恐怕你又得失望了。”老妇人道。
于素衣又蒙住了，这个说话颠来倒去的老妇人究竟想表达什么？“婆婆，素衣愚昧，能否请婆婆指点一二？”
“因为你将要出去。”
“出去？！”于素衣觉得今天的耳朵真的不在状态，老是出现幻听。
“是的，出去。”老妇人点头。
“婆婆，你是说你知道出去的路？”于素衣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的。”点头。
“那婆婆你……”
“你是说如果我知道出去的路，自己为什么不出去，是不是？”老妇人替她说出心中的疑惑。
于素衣脸色一红，呐呐不成语。
“因为我无法出去，”老妇人指指自己瘫痪的下身，继而道，“因为我，不想出去。”
“啊？为什么？”于素衣大奇。
“不要问那么多，下面，我给你讲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