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于素衣悠悠醒来,张开眼睛一瞧,却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
屋子的另一边,师妹的睡息悠长而有节奏。
一切,恍然如梦。
只是这梦,真实得令人可怕。
就这样迷迷登登过了一夜,直至天色发白,于素衣才逐渐进入梦乡。
刚睡了一会儿,耳边听到周师妹的叫唤:“于师姐,于师姐,起床啦!”
于素衣努力张开眼睛,看见师妹正看着自己,带着一丝关心,又带着一丝诧异:“师姐,你今天怎么啦,怎么到现在也不起床?再不动身,就赶不上做早课了。”
于素衣想爬起来,却发现身子如灌了铅似的,又似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怎么挣扎也起不了身。
周师妹用手一探于素衣的额头,惊呼:“师姐,你发烧了!烧得好厉害!”
于素衣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嘶哑:“我,我,师妹,我……”
“师姐,你别说了,好好躺着,我帮你跟师父告个假。”同屋师妹按住于素衣,帮她掖好被角,然后转身出门。
于素衣叹口气,心想这样也好,她还没想好如何去面对那一切。
闭上眼睛,于素衣再次沉沉睡去。
漫山遍野的野花,开得绚烂夺目。
蝴蝶飞舞,小溪潺潺。
于素衣手里握着一大束五颜六色的野花,徜徉在花的海洋里。她将手里的鲜花编成花冠,然后蹑手蹑脚的向远方跑去,那里有一个男人读书的背影,于素衣微笑着走过去,走近前,突然一下子将花冠戴到那个男人的头上,大声叫道:“师叔——”
那个男人慢慢的回过头来,于素衣惊诧地发现,那个人不是师叔,而是一个陌生人,手里握着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
“你——你——你是谁??!!”
于素衣嚯的从床上坐起。
“素衣,你怎么啦?”耳边传来师父慈祥的声音。
于素衣一激灵,定睛看去,师父坐在床边,正关切的看着自己,周师妹,还有几个师姐妹也在旁边关心地看着自己。
原来,这只是一个梦。
“师父,你怎么来了?”于素衣呐呐道。
“听会彤说你生病了,所以来看看你呀。”应若华说着伸出手来,抚向于素衣的额头,“恩,还真烧得不轻。”
“恩,我昨天吃坏了肚子,然后又吹了点冷风,就这样了。”于素衣说话时轻若蚊蝇。
“快,烧得这么厉害,还坐着干什么,赶紧躺下。”说着应若华一手托着于素衣的后背,一手抓着被子,帮她慢慢躺了下来,“你看你,连衣服都汗湿了。”
这时于素衣才感到,经过刚才那一梦,自己已汗湿中衣。
“你先好好躺着,会彤,你将李师叔找来,帮素衣瞧瞧,顺便抓两剂药。”应若华招呼周师妹。
“不要——”想也不想,于素衣出声阻止。
“恩?”应若华看向自己。
于素衣感觉自己的失态,慌忙说:“师父,我只是着了点凉,捂一捂,出身汗就行了,就不用烦劳师叔了。”
应若华深深地看了看于素衣,停了一停说道:“还是让你师叔来看看,现在可不比往常,早点恢复,也可让我省点心。”
于素衣欲言又止,周师妹领命出门。
“今天你就好好休息吧,其他人跟我来。”应若华立起身来,率领其他弟子出门而去。
于素衣再无睡意,睁大双眼,直盯着房梁上的椽子发呆,一根根,细细的数过去,却怎么也数不清楚。
就这样,不知又过了多久,于素衣听到屋内脚步声响,接着额头覆上一只温热的大手。
“素衣——”
于素衣恍若不知。
接着于素衣的手从被窝中被取出,来人的手指搭上她的脉搏。
“素衣——”
于素衣仿佛刚听到叫声,视线慢慢从房顶转到来人的脸上。那张脸,已经看了十七年,每一根线条,每一个棱角,依旧那么熟稔,却又如此的陌生。
“恩,脉搏有些不稳,想必是受了些风寒,我给你开个方子驱驱寒气。”李易风点点头,走到桌边,开始开药方。
于素衣看着他笔走龙蛇,开好药方,将药方叠好放进怀里,接着走过来将自己的手放进被里,掖好被角,接着转身朝门口走去。
“师叔——”于素衣再也忍不住,嘶声叫了出来。
李易风身子顿住,不再动弹。
“师叔——”于素衣心中悲苦,竟然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眼泪簌簌的从眼角溢了出来。
李易风终于回转头来,走到于素衣的床前,坐在床边,伸手去擦于素衣眼角的泪珠。
于素衣的眼泪越流越多,边流边哽咽道:“师叔,是你吗?”
“我想你应该是知道了,是我。”李易风平静地承认道。
自打对上黑衣蒙面人那双熟悉的眼睛时起,于素衣就已经认出了他,但是不管是从理智上,还是感情上,她始终无法面对。
十七年来,她所熟悉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全然崩溃。
这个将自己一手拉扯大,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师叔,这个时时言传身教,谆谆教导自己人□□理的师叔,这个在自己小时候树立靠武力解决问题的思想,快意恩仇时,被硬生生灌输“人之初,性本善”的师叔,这个被所有峨眉派上下认为手无缚鸡之力,告诉自己习武时尽力就行,不要勉强自己的师叔,竟然会去偷学本门武功!
打死了,她也不会相信。从心底里,她希望李易风会否认。然后,她会努力将这件事忘掉,就象忘掉一场噩梦。
而李易风的话,就如一颗淬毒的钉子,直直地扎进她的心里。
“为什么?”她艰难地问道。
李易风半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于素衣,眼中充满了悲伤、痛苦与怜惜。
一瞬间,于素衣被他眼中的情绪淹没。她闭上眼,深吸口气,再次问道:“为什么?”
“你现在还没有知道的必要。”李易风说道。
“但是我有权知道!”于素衣忽然嘶声呼道,“你是我的师叔,如果你想要学这套剑法,完全可以直接向师父讨教,师父肯定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的,你又为何,为何……”下面的话已说不下去。
李易风没有吭声。
“如果你是想让我学习,我也完全可以问师父,不需要你来帮我……”
“她,不会教你的。”李易风一字一顿的说道。
“我还年轻,底子还很薄,师父不教我是正常的。”于素衣辩解道。
“她,是不会教你的。”李易风的话仍与刚才一样,但却向于素衣传达了更为清晰的意思。
“如果她不想教我,我就不学,”于素衣也已想到了这一层,不禁心中气苦,大声道,“我不需要别人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法来帮助我,我不需要!”
“你要的,你必须要。”李易风看着她的眼睛,坚定的说道。
“为什么?”于素衣不禁被他的语句,他眼中的那种决然所吸引,情不自禁的问道。
李易风不答,转而问道:“你师父来过了?”
于素衣点头。
“她说什么了?你又说什么了?”李易风追问道。
“如果你想问的是我有没有告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没有!没有!!”于素衣大声说道。
“为什么?”李易风看向她的眼。
为什么?
于素衣从来没想到问自己:为什么?
师叔做了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事,自己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师父,以匡正义,维护教派?
师叔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师父又何尝不是?
一边是师叔,一边是师父,如果说师父这一侧天平的分量还不够,加上峨眉派上上下下几十个师姐师妹,再加上峨眉派三个大字,还不够重么?
为什么自己没有去告发他?甚至连想都没想?
看来自己真的中了邪了。
“不要想那么多了,你先休息一阵子,待会儿我给你煎好药喝下去,发发汗,就会好很多。你还有时间将昨天晚上听到的东西温习温习,晚上才有精神继续学。”
“什么?”于素衣瞪大了眼睛,“继续学?我不去。”
“你要去。”
“我不去!”于素衣的头摇得象个拨浪鼓,“打死我也不去。”
“你会去的。”李易风沉静地说道。
虽然语调还是那样平静,但语气却是那么的坚决。这,还是那个平素里温文有礼的师叔吗?
“师叔,你,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于素衣心中千般呐喊:师叔,你究竟想做什么呀,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呢?师叔,你知道你变了么?变得那么陌生,我不喜欢,我很是不喜欢!
“现在还不是讲的时候,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李易风答道,“你只要记住一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于素衣不答,眼睛紧盯着他,充满了抗拒:如果这样做就是对我好,我宁可不要!
“这样吧,你跟我到洗象池边的草庐去住吧,我也好就近照顾你。”说完,李易风伸手拂向于素衣的黑甜穴。
接下来,于素衣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得她醒来,果然已经躺在了草庐里的床上。
过了一会儿,李易风手捧一碗浓浓的褐色汤汁走了进来,“快,把它喝下。”
于素衣不答,嘴巴紧抿。
“真不乖,还跟小时候一样。快,喝了好得快。”说着,李易风坐上床沿,扶于素衣坐了起来,将药碗凑近她的嘴边,见仍不张嘴,一捏她俏鼻,咕嘟嘟,全部灌了下去,“恩,还是老法子管用。”话中带着浓浓的笑意。
于素衣不禁也回想起过去自己百般哭闹不肯吃药,最后被师叔强行灌下去的情景,心中一阵温馨,接着想到师叔现在的作为,又是一阵恨意。
正当她左右矛盾激烈交战之际,李易风已扶她躺了下来,盖好被子。
“你,你是如何将我弄过来的?”于素衣脸向别处,状若无意地问道。心想他点了自己的穴道,就这样大刺刺的扛过来,难道没有人怀疑?
“哦,我出门找了两个人,让她们把你背过来的,同时让她们带话给你师父,你就放心吧。”
“恩,这样她们就不会怀疑你有武功了。”于素衣道。
李易风不答,拿着本书出门。
于素衣终于不敌睡意,沉沉睡去。
这一觉醒来,已日薄西山。
于素衣试着坐起来,头不晕了,伸伸手脚,也有了力气。看来师叔的医术真的高明。
正想着,李易风推门进来,见她坐着,忙道:“怎么样,好些了吧?”
于素衣装作未曾听到,一语不发。
“来,来,我煮了你最爱吃的蘑菇鸡脚汤,你快尝尝。”说着,李易风开始盛饭。
屋中弥漫着一股米饭的清香与鸡汤的浓香,于素衣的肚子登时咕咕的叫了起来。于素衣起身道:“不了,我回去吃饭。”
“坐下,吃饭。”
“我想回去吃。”于素衣坚持道。
“素衣,听话!”
于素衣一声不响。
李易风走到于素衣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素衣,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于素衣不答。
“你是不是恨我?”
于素衣仍然不答。
“唉——”李易风长叹一口气,“我知道,这两天我粉碎了你的很多美好梦想,我不指望你能理解我,有时候连我自己也无法理解自己,但是生活就是如此。你如果想恨我,就恨吧。”
于素衣被他语气中的萧索惆怅所震住。
“如果你坚持要走,那就走吧。”说完,李易风挥挥衣袖,指指门口,“去吧。”
看着好似老了十几岁的李易风,于素衣愣在了那里。
李易风不理她,径自来到桌前,端起一碗饭,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于素衣立在当地愣了一会儿,接着也跟了过来,端起另一碗饭,闷声不响地也吃了起来。
吃完饭,李易风去洗刷碗筷,然后两人坐在油灯下,一个看书,一个枯坐。屋内说不出的寂静。
到了两更天,李易风推开手中的书卷:“差不多了。”
于素衣看着他,希望他说的意思,不是她心中所想。
李易风道:“素衣,不管你心中怎么想,今天你还得跟我一起去。如果你不想让自己罪恶感强一点,那么让我来——”
说着,李易风伸手点住她腰间三焦俞穴,象昨日一样,扣在臂中,脚不点地的快步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