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素衣万没想到，她的这一声断喝，竟然震动全场，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形势已不容她多加考虑，于素衣几个跨步，已蹿至场中心，拔出青霜宝剑，厉声喝道：“谁若想杀了师叔，先过我这一关。”
“小兄弟——”
“青衣姑娘——”
于素衣耳畔隐约听到抽气声与惊呼声，但已无暇顾及，双目在房仁岑、洪英及了然师太之间逡巡徘徊，准备随时冲上前去拼命。
了然师太慢慢收回手中宝剑，目光向于素衣看来。
于素衣的视线与师父在空中相交，却见师父面色如常，微微含笑，注视着自己，心中不觉一阵抽痛：“师父！”
“素衣，你回来了。”了然师太淡淡说道，一如在峨眉的寻常岁月。
“是，师父。”
“前段时日你失踪不见，大伙都好生牵挂，现在能平安回来，就好。退下吧。”寥寥几语，对于了然师太来说，已经蕴涵着对于弟子的诸多牵挂与劫后重逢之喜悦。
于素衣心中充满温暖喜乐，习惯性的鞠躬，正欲退下，脑子忽然一激灵：“师父，师叔他——”
“为师自会处理，你且退下。”
若在平日，只要是师父发话，于素衣自是毫不犹豫的遵照执行，可是今日已大不相同：“师父，你要交出师叔？”
了然师太皱眉：“素衣——”
旁边已传来阴恻恻的笑声：“老尼姑好不懂事，你当她仍是你峨眉小弟子，可以呼来喝去？”
全场众人尽皆大奇，包括于素衣在内。循声望去，却见说话之人，正是任行教黑冰堂堂主房仁岑。了然师太抬眉问道：“房堂主此言何意？”
“如果她只是你峨眉小弟子，说一句住手，我房仁岑便会住手？有这等好事？”房仁岑笑道。
众人一听，自也觉得疑问丛生。
“想我房仁岑何许人也，岂是听人呼喝差遣之人？”房仁岑挑眉而笑，继而笑声忽止，厉声喝道：“你们忒也无礼，还不快快参见你们堂主？”
众人还在疑问，只见得那十位适才手抱巨木的大汉双膝着地，齐齐向素衣抱拳行礼：“见过堂主！”
众皆瞠目，于素衣更是惊跳起来：“你们——你们这是——”
“青木堂的弟兄参见本堂堂主，自是天经地义之事。”房仁岑笑道，“我是黑冰堂房仁岑，那个卤莽汉子是赤火堂洪英，想必你都已见过。我们虚长你几岁，叫一声素衣妹子不算趱越吧？教主有令：峨眉一事，若青木堂主现身，则交由青木堂主主事。现如今素衣妹子来了，我跟老洪肩上的担子也轻了许多，呵呵，呵呵。”
房仁岑一席话，更令于素衣心惊肉跳，冷汗涔涔，连师父的面都不敢直视，呐呐道：“我，我不是青木堂主。”
“如果素衣妹子不承认是青木堂主，那么我们只得出此下策了。”说罢，房仁岑作势举起手中霹雳火筒。
“不——不要——”于素衣慌忙出声阻止。
“若是青木堂主发话，我老房再怎么着也得留个面子，死老火，你说是不是？”
“哈哈，这是自然。”洪英哈哈大笑。
“素衣——”了然师太轻声唤道，音调仍是平平，若古井无波。
“师父，素衣在。”于素衣垂下双眸，低声应道。
“抬起头来。”
“是，师父。”于素衣被迫抬起头来，看向了然师太。在了然师太那双清冷分明的眼眸中，于素衣看到了自己小小的倒影，是如此的彷徨、尴尬与矛盾。
“素衣，有为师在，你不用怕，你只要老实告诉我：房堂主所言是真是假？”了然师太温言道。
“我说的话，师父是否就会相信？”于素衣看看蓄势待发的任行教人，又看向密切关注自己一举一动的场上群雄，涩声问道。
“素衣，你这是什么意思？”了然师太声色愈厉。
“师父如果相信我，就不会问我这问题；师父如果不信我，即使我回答不是又有何用？况且，现在，还有我否定的余地吗？”于素衣遥遥看向山洞，涩声答道。
了然师太沉默半晌，道：“素衣，只要你说不是，师父自然信你，师姐妹们也会待你如寻常一般，你放心。”
“那么师叔呢？师叔的生死又将如何？”
“我知道你与师叔素来亲厚，自是较为关心，”了然师太顿得一顿，道，“你放心，你会看到一个满意的结局。”
“满意的结局？”于素衣凄然笑道，“如果我没有在日间亲耳听见您的宣布，我可能会信。”
“素衣，你不信为师的话？”了然师太厉声问道。
于素衣默然不语。
“这么说来，你是加入任行教了？”了然师太道。
于素衣不语。
“素衣，如果你加入任行教，那就是与整个武林为敌，峨眉就不再是你的家，我也不再是你的师父，你可想好？”
不待于素衣答话，洪英大声道：“不是就不是呗，在我任行教吃香喝辣的，岂不比你念经打坐强一百倍？况且还是青木堂的堂主，论身份，论地位，跟你这老尼姑可以平起平坐了。”
于素衣不理他，看向了然师太：“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素衣对师叔有情，对师父难道就没有情了么？师父，素衣自小在峨眉长大，师父待素衣有若亲生母亲，这份情谊素衣至死不忘。现如今师叔生死皆在师父一念之间，还请师父念着往日旧情，放过师叔，素衣拼其性命不要，也会报答师父的。”
“素衣，我说过，只要你还承认自己是峨眉弟子，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语毕，了然师太看了看任行教众人。
于素衣苦笑：“看来是我奢望了，师父，你说为了峨眉的百年基业着想，故只得献出师叔，弟子如若能替师父分忧解难，不知师父能否饶过师叔？”
“素衣，你在与我谈判？”了然师太眼神凌厉，冷冷扫过于素衣。
若在平时，于素衣自然吓得缩在一边，一语不发。但今日不比往常，师叔之命悬于自己的一念之间，只得挺了挺身板，勇敢地看向师父：“素衣不敢，只求师父开恩。”
“你一个小小弟子，凭什么跟我谈？”了然师太不气反笑。
“师父，你可识得这个？”于素衣举起右手。
霎时，群雄的视线全部聚焦在于素衣的右手之上，可惜火把之光虽亮，却无法纤毫毕现，只隐约看到这个衣衫褴褛的峨眉小弟子，却有着一双纤纤玉手。
近前的数人却是看得清楚，只见于素衣的右手拇指之上，戴着一个铁指环，也不知什么质地制成，黑黝黝的，甚为古朴。
众人还未有什么反应，了然师太却是神色大变：“你，你，你这是从何而来？”
“师父，你不知道么？”
“你去见过她了？”
“是的。”
“她从来不肯见我，却愿意见你？她从来不愿意将那件东西给我，却独独给了你？”了然师太喃喃道。
“她也不是想见我，只是凑巧碰上了我；她也不是想要交给我，而是托我转交给你。”于素衣字斟句酌。
“转交给我？她让你转交给我？！”
“如果师父愿意放师叔一马的话。”于素衣赶紧说道。
“还是有条件的，不是吗？”了然师太笑道，“哈哈，素衣，你没有全部说实话吧？她并未曾想将这个给我，不是吗？”
于素衣默然。
“她是想让你来号令峨眉，好看我的笑话，不是吗？”
此言一出，全场讶然。
于素衣默不作声，却不由想起那天老妇人跟她说的话：“这是峨眉掌门信物，她想了一辈子都没想到的东西，现在我交给你。从今日起，你就是峨眉掌门。”
峨眉掌门？于素衣只觉得铁环沉重无比，直带着手指往下坠。
“你不想跟我争，所以假说是她托你转交于我，不是吗？素衣，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真是我的好弟子！”了然师太笑声凄厉，“可是你说说看，我需要这个吗？我会接受这个吗？”
于素衣哑然，确实，师父这一辈除了师父外，已尽凋零，剩下的尽皆是师父的弟子，师父执掌峨眉，乃是众望所归，无一人持有异议，这个掌门信物对于她，确实可有可无。如若师父接受，反倒是承认了这些年来她执掌峨眉名不正言不顺，承认师父因自己的恩赐才能坐稳这个位子，这无疑会要是师父的命。于素衣慨然一笑，从右手上拔下指环，一甩手，指环呈一个优美的弧度，越过众人，直向山下悬崖飞去。自今而后，峨眉代代相传皆凭口头交代，再无信物之说。
“师父，信物是没了，可是招式仍在，不知三式落英剑，可否换得师叔一命？”于素衣将最后的希望全寄于此。
“落英剑法？”了然师太沉声问道。
“落英缤纷、玉落无间、菡萏香销。师父不会不知道吧？”
“她，她见你一面，竟然将这个也教给了你？我跟了她那么多年，死心塌地，她却一直对我遮遮掩掩，”了然师太失声道，“为什么？为什么？”
于素衣默然。
了然师太定了定神，方道：“你说她传给你三招剑式，又有何证据？”
“招式不会骗人。”说罢，于素衣向师父行了一礼，退后三尺，拔出剑来，略一凝神，刷刷刷刺出三剑，手势虽慢，更见得是精巧绝伦，浑然天成。
了然师太目不转睛，瞅着于素衣一一使来，默然半晌，突然道：“素衣，你觉得我会相信你么？”
于素衣讶然道：“师父，你的意思是——”
了然师太更不答话，拔出宝剑，轻轻刺出三剑，端的是与于素衣一模一样，且更是熟练，更为精巧。
于素衣瞠目结舌，心中隐隐觉得不妙。
果不其然，了然师太道：“这三招，本是我峨眉落英剑法中的精华部分，只有峨眉年长弟子方有资格修习，你究竟从哪里偷习而来？我还没有追究于你，你倒拿来与我理论，讹取好处，真是岂有此理！”
于素衣被师父的一席话惊得目瞪口呆，好久才回过味来，原来师父竟在短短的时间内将自己使的那三式硬生生的记了下来，虽没有武功心法，但凭借深厚的修为，竟然模拟得象模象样，非内行人根本分不出真伪高下。
师父既然如此，定是铁了心了，要将师叔置于死地，这可如何是好？
于素衣心乱如麻，百转千结，一时竟忘了自己的处境安危，直至有人大喊一声：“素衣，小心！”待回过神来，陡然发现，峨眉派四名弟子已将自己团团围住，掌门师姐林晓筠正手持宝剑，向自己心口刺来。
于素衣赶紧侧身躲过，手中宝剑斜向林晓筠刺去，正是落英剑法第一招穿花拂柳。林晓筠也仗剑来架，两人你来我往，使的都是落英剑法中的剑式，倒似平常过剑一般，双方都知道对方要出什么招式，无惊无险。
于素衣一边招架，一边偷眼看向周围，却发现场上形势又是一片混乱，赤火堂与黑冰堂的汉子手持利器，在场上群雄战在了一起，而玄净大师、修松道长等人也已加入了战局，与师父战在一起的，竟然是冯承天！
“冯大哥，是你！”故人相见，于素衣一阵激动，“刚才是你救了我？”
冯承天一边避开了然师太的凌厉攻势，一边笑道：“素衣，你也忒不当心，小命丢了，可就检不回来了。”
于素衣笑笑，眼睛向四处溜去，却始终未见那人身影，有心想向冯承天打听，嘴巴张了又合，却讲不出话来。
于素衣刷刷两剑，将林晓筠逼到一边，随即向山洞之出掠去，林晓筠随后紧追不舍。
到得山洞口，于素衣趴在栅栏之上，向山洞之内张望，洞内黑影瞳瞳，看不真切，忽闻背后风声，忙往旁一滚，林晓筠的青霜剑正刺在铁栅栏上，溅起火星点点。
于素衣就势滚到旁边一个手持火把的峨眉小弟子脚边，一个扫膛腿，小弟子应声而倒，手中火把呼的扫出一个弧度，向地面飞去，在临落地两寸处，被于素衣接个正着。
于素衣左手取了火把，右手刷刷两剑，正是“玉落无间”、“菡萏香销”，这两招是林晓筠未曾学过的，她也没有了然师太那等修为与应变能力，立时被闹了个手忙脚乱，蹬蹬蹬，接连向后退出好几步。
于素衣也不紧追，手持火把向山洞内照去，却见得山洞之内，一人呈大字型趴在地上，头侧向内，后脑处地面之上，什么东西洇湿了一大片，暗红暗红的，渗透到了泥土之中。此人不是师叔，又是何人？
“师叔！师叔！！”于素衣连声叫唤，地上之人却是动也不动，外面的争斗好似早已与他无关。
于素衣手脚冰凉，心跳急剧加快，思绪整个抽空，人好似游离到了另一个世界，恍恍惚惚间，只觉得腰间一阵刺痛，又一阵冰凉，双脚无力，整个身子直往下坠，下坠，直至坠入无知无觉的飘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