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峨嵋时,素衣有一次与师姐妹们闲聊,一位师姐说:人死了以后,会经过一座奈何桥,奈何桥上有个姓孟的老婆婆,她会给每个经过这座桥的人一碗汤,喝下这碗汤,你这辈子所有的记忆将烟飞灰灭。
“那不成了傻子了么?我不喝。”听了这个传说后,小素衣的头摇得拨浪鼓似。
“这可由不得你。”师姐笑道,“其实这样也很好啊,全部忘掉后,就可以安安心心的重新做人了。”
“那么大伙见面,岂不是谁也不认识谁了?”
“那是自然。再说了,人海茫茫,也不一定能见着。”
“那我更不干了,我不要忘记你们。”小时的素衣,便已凸显出惊人的执着。
可是现在的于素衣,愿意用一切代价,去换那一碗孟婆汤。
好忘记一切。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她已无所眷念。
所以,当她悠悠醒来,耳际隐约有人呼唤她的名字时,心中在想:“素衣,好傻的名字,为什么不直接叫傻姑呢?起码别人一听就知道你傻,对你没有什么防范与猜忌,也不会有什么期望与要求,无知无觉,无牵无挂,也不会为任何人心痛。”
“素衣!素衣!”耳畔呼唤犹在。
这人真是讨厌,难道未见我已经死去了么?身躯虽在,但我的心早已如死灰。
“素衣!素衣!”
这人又为何这么执着?曾几何时,我也是一个执着的人,但如今执着于我,又有何意义?
素衣真恨自己腰部传来的阵阵火辣辣的疼痛,让自己清醒,不得不再次体验那种椎心的痛楚。
“素衣!素衣!”耳畔呼唤犹自不屈不挠。
“我不是素衣——”忍无可忍,于素衣大呼出声,可逸出喉咙的声音却是那么的嘶哑飘忽。
“那你是谁?”显然身际之人被于素衣的答话逗乐了,“没两天,连自己名字都不要了,那是不是连我也不要了呢?”
于素衣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拼尽全力,挣脱厚重眼睑的束缚,与那双亮若寒星的眸子撞个正着,随即又赶紧闭上。
“你醒了。”这是一句肯定的陈述,而不是一个疑问。
这不是梦。有了这项认知之后,于素衣缓缓地又睁开双眸,定定地瞅着眼前之人,半晌,道:“真的是你?”
“是我。”
“为什么?”
“怎么了,素衣?”
这句熟稔的话语,曾无数次的在于素衣的耳边回响,唯独这一次,引发的却是天崩地裂。于素衣双手握拳,捶向眼前此人的胸膛,一拳又一拳,竟是毫不留情,边打边嚎啕大哭,宛若一个五六岁的娃娃,鼻涕眼泪,纵横交错。
而那人一声不吭,默默地接受她疾风骤雨般的袭击,过得一会,慢慢的伸出双臂,慢慢的将她拥入怀中。
捶了一会,于素衣手也累了,身子也乏了,软软的依附在那人的身上。一会,那人轻声问道:“现在好些了么?”
于素衣心中又是一阵酸楚,眼泪汩汩而落:“你说呢?”
那人无语。
“你觉得这样骗我很开心吗?师叔——”
李易风轻轻将于素衣的身子扳正,与之对视:“我没有骗你。”
“那么山洞里面的又是何人?如果是你,那么你是不是伙同她一起来欺骗我?”于素衣轻咬自己的嘴唇,眼睛霎也不霎地注视着李易风,“如果不是你,你又为何不早点来找我,难道非要见我为你伤心至死——”说到最后一句,于素衣后悔地连自己的舌头都想咬掉,又是一阵悲从中来,泪水盈满眼眶。
李易风轻轻的将枕头塞到于素衣的身后,扶着她慢慢的躺靠下来,掖好被角,细腻温柔一如往常。一瞥之下,于素衣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光线暗淡,周遭简陋,显然是在农家的一间陋室之内。
李易风帮于素衣掖好被角之后,重又坐在了床沿之上,看向她:“山洞中的人绝不是我。”
“那是何人?”于素衣问道。
“我不知道,想是抓来冒充我的。”
“那你在哪里?师父——她知道么?”于素衣迟疑问道。
“那时的我已然脱身,而她,”于素衣注意到,李易风用了这个代称来指应若华,“应该以为我仍被关在密室之中吧。”
“那岂不是说,师父事先知道关在山洞里的人不是你?那——那她又怎能——”于素衣的脑子开始乱了起来,“师叔,你又是如何逃脱的?你,又是怎么会被师父抓到的?难道说师父一直在跟踪我们?”
“素衣,你的问题太多了吧?”李易风笑了起来,“还是等一等,等你伤好了我再细细讲给你听。”
“不!不!”于素衣忙不迭的道,“我现在就要知道。如果你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我又如何能够安下心来?我不安下心来,又如何能养好伤呢?”
“你呀,这个脾气永远也改不了,”李易风失笑,“那你好好躺着,不要出声,不要费力,等我慢慢讲给你听——”
那日午后,李易风提着两条鱼回到草庐之中,发现于素衣不见踪影,自然着急,屋前屋后找了几个来回,又到她平素爱去的几个地方都找了找,仍旧不见身影,心下大乱。第一反应是素衣已遭不测(被人杀害,被人掳走,等等),好在李易风有一定的江湖经验,细看屋内屋外无一丝挣扎打斗的痕迹,又去附近村庄去打听了一番,有人回忆道隐约看到素衣拎了个包袱,自个出门去了。李易风的心方才定了定,旋即想起前日两人的对话,以及自己近日来对她的严苛要求,后悔不迭。
既然刚刚离开,自然不会走得太远,李易风第一反映是速速追寻而去,找回素衣。
可是转念一想,感情上的事无法勉强,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这两件事如若不能解决,追到了又能如何?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思来想去,寻摸不出一个解决之道,只得颓然而坐。就这般随着天色渐亮,李易风心头也渐渐亮敞,遂做出一个重要决定:回峨嵋,找应若华做一了断。
“师叔,你回峨嵋了?”听到这里,于素衣大惊,“你怎么这么傻?我们好不容易逃了出去,你竟还……”
“素衣,我知道,你在口子村的那段日子很不开心,可是我没办法,父母之仇,不得不报,我拼命督促你,给你压力,逼迫你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结果,将你逼走了,”李易风叹了口气,“我没有办法让你开心,我也不忍心将你找回来,让你又回到那种不开心的日子中去。所以我想,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帮你了结那桩心事。”
“所以你就孤身犯险,”于素衣的眼泪又下来了,“师叔,你怎么这么傻?你为我付出那么多,让我如何来回报与你?”
“傻孩子,”李易风伸手抹去素衣脸上的泪珠,“师叔什么时候要你回报来着?”
“师叔,那后来又怎么样了?”
尽管应若华乃一派之尊,武功修为极高,但李易风也非等闲之辈,这些年来虽一直因于素衣被牵绊在峨嵋,但内功心法的修习未曾落下,与应若华不分伯仲。
况这次应若华在明,李易风在暗,李易风就已占得了上风。高手相较,胜负悬殊本就在丝毫之间,一招抢先,步步紧逼,最终李易风以一剑穿喉之势,剑尖直指应若华。
虽然李易风讲起来轻描淡写,但于素衣知道当时情况必是惊险无比,高潮迭起,是以听故事时心脏一直吊在嗓子眼,待听得师叔“剑尖直指向她”时噶然而止,情知有变,遂配合道:“后来怎样?”
“后来,后来看着她的脸,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剑竟再也刺不下去,”越说到后来,李易风的声音越小,最终化为无声叹息,“再后来,我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反而被她擒获了?”于素衣拼命想忍住,可是语音中的笑意还是泄露了她此刻的心情。原来发现别人与自己同样软弱,竟有如此的慰籍功效。
“嗯,”李易风点头,看向于素衣,“素衣,你是不是觉得师叔很无用?”
“师叔,你觉得呢?”于素衣将这个问题又抛回给了李易风。
“唉,是吧,”李易风点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想了很多,很多事情想想是容易的,让别人去做也是一句话的事情,但是真正临到自己头上,才发现竟是如此的困难。我曾想用仇恨来激发你的斗志,却不曾想仇恨是把双刃剑,它在伤害别人的同时,也在磨损自己的锋芒,腐蚀自己的心灵。”
“师叔——”于素衣一时说不出话来。
“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师叔做不到,却要逼你去做,是师叔错了。素衣,你原谅师叔么?”
“师叔——”于素衣再次扑进李易风的怀里,泪水夺眶而出。
这些月来,自己独自承受的一切,包括愁苦、失落、孤独、悲伤、愤懑、软弱、背叛等种种心绪,尽在此际师叔的款款话语中,化为青烟。
还有什么比心上人的真诚宽慰,更能治疗心灵上的创伤呢?
半晌,于素衣从师叔怀里抬起头来,看看师叔衣襟上的班驳狼籍,不觉一阵郝然:“师叔,你的衣服——”
李易风看了看于素衣那张脸,笑了起来:“现在想起我的衣服来了?刚才是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拼命往上面擦的?”
于素衣大窘:“师叔——”
“没关系,没关系,等你到我这把年纪,身边每天跟着个拖鼻涕的小把戏,就什么衣服也不在意了。”
于素衣面红过耳,赶紧转换话题:“师叔,那你又是如何脱险的?”
“再次被逮到以后,她对我加强了监控力度,不仅增派人手,而且给我另换了一种□□,且剂量增大了一倍,想要逃脱,势如登天。”李易风道。
“那师叔你究竟是——”
“她只当我上次逃脱是侥幸,却不曾想到的是,这些年来我留在峨眉,貌似无所事事,心灰意冷,实则潜心研习用毒解毒易容等术,已颇有心得。她将□□混入饭菜的第一天,便已被我识破。”
“那么师叔是坚决不吃?”于素衣猜测道。
“这怎么可能?这么一做,岂不是引来她的更多注意?”李易风道。
“那可如何是好?”于素衣皱眉。
“她所下是何种之毒,我自然十分清楚,但一时要想凑齐那么多种药材配成解药,却是十分之难,甚至不可能。是以吃下所有饭菜后,我便作出中毒的种种迹象,而且是中毒颇深难以医治的模样。要知道,她不想杀我,否则一刀以毙之岂不快哉?她需要留下我来作为筹码,来吸引你,牵制我。况且她自己并没有尝试过这种□□,是以一见我这副模样,不疑有它,以为是自己一时失手,赶紧拿出解药给我解毒,后面下毒便轻了许多,皆在我可承受范围之内。饶是如此,我仍是时不时的发作一次,让她头痛一回。长久以来,她和那些弟子对我的防范意识未免便有些疏忽。其实我早已暗暗将自己体内之毒逼往一处,并不影响周身气血运行,身健如常,虽然很难与她争个高下,但对付下面那几个弟子,却是绰绰有余了。”
“所以你就趁机逃了出来?”于素衣问道。
“没有,我仍在等待。”
“等待什么?”于素衣接着问道。
“等待你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