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悲伤、离弃、思念、绝望、患得患失之后,今日终于得以与伊人朝夕相处,所以尽管山谷凹陷,石洞阴寒,但对于素衣来说,有如天堂。
埋葬了婆婆之后,两人对谷底进行了细致的勘察,发现可供人行走的坚硬地面实在很少,大部分面积都是貌似水洼的沼泽之地。于素衣跟李易风讲了那天她是怎么从沼泽之地逃生的经历,倒是激发了李易风的灵感,两人齐心协力,用树干、树皮捆扎了一块方方正正的木筏,以树枝为浆,两人的活动空间登时大了许多。
有了木筏,两人可以深入沼泽探险,去山谷的另一端采摘浆果,新鲜多汁的浆果,让于素衣大饱口福。有一天,在山谷另一端的草丛之中,竟然瞅见一只灰兔,正瞪着圆滚滚的眼睛瞅着他们。
李易风心念一动,手势甫动,却被于素衣快手快脚地扯住袖口。
李易风扭头看她:“待我捉住这个小东西,晚上加餐,给你补一补。”
“师叔,别,”于素衣压低音量,“别杀它。”
李易风仔细瞅了瞅于素衣,笑叹道:“唉,毕竟是女孩子。”右手力道已然松懈。
于素衣明白李易风说自己跟个普通女孩子一般,爱心泛滥,心想我吃老鼠肉的时候你还没见过呢,当下却不辩解,只是微微一笑。
清风微拂,绿草荫荫,两人一兔,久久对峙。兔子心中想什么没有人知道,于素衣盯着小兔温润如玉的眼睛,却是满心欢喜,心荡神移,不由回想起那日雪地里见到的一只白色小兔,也是这般凝望自己,当时悲苦无助,心生无限感慨“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现如今,兔子仍是兔子,自己的心境却是大有转变,昨日悲苦恍若隔世,今日喜悦溢满胸怀。
只是因为自己身边,多了那个人。
回到山洞后,李易风一边从包裹里取出干粮递给她,一边说道:“素衣,今天有什么高兴的事么?我怎么见你整天乐个不停?”
“没有啊。”于素衣诧异地摸向自己的脸。
“你到水边去照一照就知道了,”李易风也笑道,“满脸的笑模样。”
于素衣竟真的放下烙饼,向洞外走去,来到沼泽边看向水中的倒影,咦,水中那个眉眼弯弯嘴角弯弯的小姑娘,那么年轻,那么生意盎然,究竟是谁?
于素衣突然产生一种恐慌:这个姑娘太年轻、太年轻了!
不想再看,扭头回到洞中,李易风正好奇地看过来,未等他说话,于素衣抢先道:“笑是笑着,不过看上去更成熟了。”
“嗯。”李易风竟然点头称是。
“什么?”于素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比以前成熟多了,”李易风点头,脸上表情复杂,不知是缅怀过去,还是为现在感到高兴,“虽然有时还有点孩子气,但却比以前更有主见,更有担当,也更能体贴体恤别人了。”
“这样是好,还是不好?”于素衣最为关心的还是这点。
“怎么说呢?应该是好吧,我的小姑娘终于长大了,只是翅膀硬了,也到了要飞的时候了。”李易风的表情,有些喜悦,又有些伤感。
“我会一直守在师叔身边的。”于素衣道。
李易风笑笑不答。
“即使要飞,我也会带着师叔一起飞。”过得一会,于素衣又道。
沉默了一会,李易风状似无意的温言问道:“出去了这么久,可见识到什么新鲜人事?”
“嗯,我什么都不懂,遇到什么事都觉着新鲜有趣,只是回过头来想想,也就那么回事。”于素衣笑道,“都是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江湖锋争,没意思透了。”
李易风见她地只说事,不说人,又是如此轻描淡写,终究放心不下,接着问道:“那天任行教的什么堂主,称你是他们青木堂堂主,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这么说,是想离间我与中原武林正派的关系吧,”于素衣沉吟道,“他们是想邀请我做堂主,可是我不答应,因此差点要了我的命,幸亏有人相助,才逃脱出来。”
说到这里,于素衣的心上,不自觉地掠过一个人的身影。
这一次,为何不见那人的身影?
莫非,他对自己心存怨懑,再也不想见着自己?
对于于素衣片刻的迟疑与怅惘,李易风已然察觉,温然一笑:“跟师叔说说吧。”
没有什么事是能瞒过师叔的,也没有什么事是需要瞒过师叔的,于素衣换了个舒适的坐姿,将自己一路的所见所闻所遇所感细细道来。
李易风认真的听着,有时微微蹙眉,有时轻轻摇头,有时会心一笑,有时不经意的点头,直至于素衣全部讲完,李易风方道:“看来我的素衣真的长大了。”
“师叔,你是说我做得对喽?”于素衣眉眼弯弯笑问道。
“我对任何一个帮派没有什么先天成见,也没有什么呆板的白道□□之分,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固有的原则与喜好标准,我们会通过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如果与自己相近的就会去接纳,如果不同的,不认可的,就会直觉地拒绝,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恐怕就是这个道理吧。”李易风思索道。
“师叔你这样一说,我便明白了很多,”于素衣也严肃了起来,“当时我之所以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只是单纯的从你的角度考虑,假设如果我是你,我会怎么做,却从没有认真想过,我这么做的真正原因。所以当对方义正言辞的表述他们的观点时,我也有些困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对是错。”
于素衣所指,正是方勉之最后一次与她见面时的说辞,给她造成的困扰。
“那么你想通了吗?”
“自然想通了,”于素衣展眉一笑,“从自己角度出发,给予她你所认为最好的东西,或者强迫她接受你所认为最好的选择,这不是关心与爱,而是占有与控制;真正的爱是无私的,是奉献与牺牲,是完全站在对方角度,让对方开心与快乐,去做对方最需要的事,给予她最需要的东西,不计任何得失。”
“哇,出去一趟真有收获,我很想知道,是哪个小伙子让你在这方面有如此深的感悟?”李易风笑道。
是你!是你为我孤身犯险,只身前往峨嵋,只为解我心中死结。是你,心甘情愿为我流血牺牲,从未想要任何回报。除了你,再无他人。
于素衣笑而不答。
快乐的时光总是稍瞬即逝的,一眨眼,两人在谷底已经待了一月有余。
尽管于素衣内心里非常非常的企盼两个人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待到天长地久,但是理智告诉她: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自己伤势也好了,外面危险也小了,干粮也越来越少了,该是出去的时候了。
所以那天夜里,李易风跟她说次日离开此地时,于素衣的心只是轻微的颤抖了一下,便静静地接受了这个提议。
次日,两人拜别婆婆之墓,又沿着狭窄秘道攀岩而出,外面果然寂寥无声,没有遇见一个人。两人生怕暴露行迹,匆匆没入修竹茂林,潜行下山。到得山脚之下,于素衣瞅见眼前几间茅草屋子座落其中,突然说:“师叔,那不是大叔大婶家吗?我们在那里养了一天伤,还买了他好多饼呢。”
“是啊。”李易风点头。
“也多亏了那些饼,我们才得以支撑到了现在,要不我们去看看他们,谢谢他们如何?”于素衣心里其实想的是感谢这对老夫妻给他们创造了再次相聚的机会。
“这个——”李易风沉吟着。
于素衣不理会,扯着他的衣袖径自向前,李易风无法,只得跟去。还未到得跟前,于素衣已经发现不妥,现在已然入夜,茅屋的柴门却是半敞,门前那只给小鸡喂食的破旧陶碗,却是翻转着半靠在墙角上,上面蒙上了厚厚的灰层。
于素衣扯了扯李易风,两人猫着身子,蹑手蹑脚来到后窗之下,侧耳听了半晌,没有也没听到任何动静,遂来到后门前,剑尖轻轻一挑,木闩应声而断,两人推门走了进去,家徒四壁,空空荡荡,唯有蜘蛛在屋内中央静静地结网。
李易风攥住于素衣的手腕,两人飞快地退了出去,急急而行,复又进入密林之中,走了近一个时辰,方才缓下脚步。未等于素衣问话,李易风道:“我只是付给他们一些银两,买了一些饼,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嗯,正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会……”于素衣已经说不下去。
“如果他们知道,会有用处么?”李易风反问道。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对视着。
从对方的眼睛里,两人读出的是愤懑与惊惶。
次日中午,两人来到一处茶寮,刚坐下不久,便见到两个身穿劲装的汉子走了进来,于素衣与李易风忙低头装作喝茶。两个汉子也未在意,叫了一大坛酒与两碟小菜,便对着喝了起来。边喝边聊,说的是江湖上的一些趣闻,于素衣听也没有听过,自然觉得新鲜,便侧着耳朵细听。
两人说了一会,其中一人说道:“亓老弟,你可知现在江湖中最劲爆的新闻是什么?”
“嗯,是最近峨嵋发生的事情么?”另一人问道。
“你知道?”前面一人奇道。
“峨嵋掌门将本门秘史公布于众,并欲将那个关系到武林秘笈的关键人物交由大伙,共同对付□□,可惜这消息不知从哪里泄露了出去,任行教横插一杠子,结果鸡飞蛋打,弄得峨嵋了然师太灰头灰脸。这事早在江湖中传遍了,你他妈还好意思拿出来现眼。”后者笑骂道。
“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
“那个关键人物是谁?他到哪去了?”
“这个,好像听说是原来衡山派的一个人吧,是个小白脸,这次不知怎么的,惹恼了峨嵋掌门,将他供了出来。至于后面怎么样了,我可不太清楚,钱大哥,你就别卖关子啦,给小弟我说说。”亓姓汉子催促道。
“我也是从一个可靠的渠道了解得来,那个李易风,也就是那个小白脸,竟然从峨嵋派手中逃脱了,怎么逃的?嘿嘿,小白脸自然有小白脸的门道,峨嵋手下的一个弟子竟然被他的男色所诱,竟然不惜违逆她师父的命令,将他放了出去,并与他双双逃跑。待得峨嵋了然师太发现,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钱姓汉子绘声绘色道。
“嘿嘿,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哈哈,是啊。”两人哈哈大笑。
笑得一会,钱姓汉子接着道:“了然师太自然勃然大怒,放下话来,若有谁见到这两个奸夫□□,格杀勿论。”
于素衣气得隐隐发抖,正想站起身来教训这两人一顿,却被李易风悄悄按下。
“了然师太真是这么说的?”亓姓汉子犹自不信。
“哈哈,说当然不会这说,但就这么一个意思。”钱姓汉子笑道,“只不过说这话有什么用呢?”
“嗯,是啊,这种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犯得着为这个老尼姑动刀杀人?”亓姓汉子撇撇嘴,显得意兴阑珊。
“亓老弟,这你就不懂啦,这事不仅跟咱们有关系,跟大伙都有关系,这不,现在大伙都较着劲,准备将这两人缉拿归案呢。所以只要碰到男女同行的,都会被人细细盘查一番。”
“钱大哥,这,这,这,你说得我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你傻啊你?这个李易风是关系到武林秘笈的唯一线索,谁不想逮到他?逮到他,就意味着将来可以在武林中呼风唤雨,称王称霸,所以威逼利诱他说出秘笈还来不及呢,谁会舍得马上杀了他?”
“哦,原来如此,”亓姓汉子恍然大悟,“只是不知道他的武功,跟我们兄弟相比如何?”
“一个小白脸,武功能好到哪里去?不过听说他会一种媚功,所以才迷得峨嵋掌门与那些个弟子五迷三道的。”
“那倒是本事,”两人相视而笑,笑声□□,“不过也没什么,媚功再强,对那些娘们管用,对咱们大老爷们还能有用么?”
两人又是哈哈大笑。
待得两人酒足饭饱,带着醺醺醉意离去。于素衣与李易风也速速结了账,反道而行。
待到得野外,于素衣停了下来。
“素衣,怎么了?”李易风问道。
“师叔,我们现在该往哪里?”于素衣轻声问道。
“我想尽快离开这里,离开这块是非之地,素衣,你说可好?”李易风柔声问道。
于素衣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男装,良久,良久,方抬起头来,看向李易风,语带迷惘:
“江湖虽大,可哪里有我们的容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