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根生也已发现了素衣的异状，扯了扯她的衣角，低声问询：“于姐姐，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于素衣摇摇头，看也不看他，径自直勾勾地盯着这六人，神情古怪，好似痴傻了一般。
根生心中涌出阵阵疑云，却也不敢作声，只得站在那里，见机行事。
六人联袂现身，五岳剑派众弟子齐齐躬身行礼，本已慢慢沉静下来的众人，又开始泛起了微微涟漪。
六人低声说了几句，接着一个三十五岁上下，身系黄色腰带，腰佩古纹宝剑的中年人越众而出，来到众人面前，抱了抱拳，道：“各位朋友请了！”声音不甚洪亮，却是字字直入众人耳中，仿佛在耳畔说话一般，群雄登时停止了议论，向前台看来。
“承蒙各位武林前辈名宿看得起杨某，大驾惠临衡山，在下感激不尽。”下面便有人大声说你们在山下设置拦路障碍，需得缴械赤身方能上得山来，还假惺惺地说什么感激不尽？杨凌云假装没有听见，继续道，“众位朋友来此之前，想必已有耳闻，今日乃我五岳剑派协力同心、结成同盟的好日子。”
台下已有人叫了起来：“恭喜，恭喜！”只是声音寥寥，叫得两声，见没有附和，便也讪讪停歇。
杨凌云道：“大伙都知道，近些年来天下出了不少大事，外族环伺，虎视眈眈，觊觎我大好河山，中原动荡，基业更迭，百姓流离失所，而我武林各门各派，也是分崩离析，惨淡凋零，尚自顾不暇，更无法顾及江湖道义、庶黎疾苦，实为之憾也。”
杨凌云这一番话说出来，有些武林中人只当作场面话，听过算数，而一些有责任道义感的人，却是暗暗点头。
“按说，自南朝梁武帝起，达摩大师东渡长江，宣扬佛法，少林始盛，千年威名不堕；而元朝张真人创立武当，太极十三式，足与少林相抗衡。此两派香火绵延，子弟众多，一直在武林中稳执牛耳。惜方外之人，世俗琐事过问甚少。现新帝甫立，外患内忧尚未剪除，根基不稳。虽说朝廷之事与江湖无关，但苍生疾苦，却是共同心系所在，武林中人责无旁贷。杨某不才，联合泰山派石师兄，恒山派无云师太，华山派向师兄，嵩山派冷师兄商议，皆以为此乃造福万民苍生之事，人人有责，故广发英雄贴，邀请众位英雄好汉前来共商大计。”
杨凌云一番话娓娓道来，根生方始明白其中缘由，倒是觉得合情合理，但心中尚有一事未能解开：既是江湖中事，为何要跟朝廷扯上关系？
根生尚未想得明白，群雄中已有心直口快之人大声问了出来：“杨掌门，你说的这事我们大伙皆是赞成的，只是我们这些人都是游兵散勇，向来少跟朝廷来往。既然你广发英雄贴，那么又为何让那些官兵在山脚之下严格盘查，不让我们上山？这究竟是武林大会，还是朝廷招安？”
杨凌云微微一笑：“自然是我们武林中人的聚会了。”
“那么这人又是何人？”群雄中有人用手一指台前与杨凌云他们并肩而立的那名朝廷官员，“他又为何跟你们站在一起？”
“他？”杨凌云侧脸看将过去，笑着扬扬手，“方老兄，过来罢。”
那名朝廷大员迈前一步，来到杨凌云的身边，向群雄微一抱拳：“在下方勉之，难道各位不认识我了么？”
方勉之此话一出，场下哗然，有人已惊叫出声：“他——原来他就是方勉之，任行教右使。”
“不错，正是在下。”
“任行教，就是那个邪——”说话之人登觉矢口，后面的“教”字即被硬生生地截断开去。此际的任行教，早已演化成朝廷认可的组织，官方地位之高，已远远超乎那些民间教派之上，“方右使不是早就脱离江湖，当了二品大员了吗？”
“方某和各位一般，出生草莽，只是因缘际会，碰巧为朝廷百姓做了些事情。这次过来，勉之并非以朝廷名义出面，武林各派，同气连枝，任行教自也不能落后。”方勉之笑道。
方勉之所言乍听之下颇有道理，但仔细一想，却又矛盾百出。若非以朝廷名义出面，又为何调动官兵？既是以任行教名义出面，又为何身着官服？
群雄不是不知，但如今任行教当势，方勉之又是朝廷中炙手可热的人，自是谁也不愿出面得罪。况且明眼人都已看出：此番五岳剑派同出同进，又有朝廷撑腰，若要取得武林霸主地位自是唾手可得。今后的武林格局，势必会发生重大变化，五岳同盟将成为新一代的武林领军人物，与少林、武当形成牵制抗衡之势。
而群雄来此，只是见证一下而已。
想是想明白了，但这些江湖汉子又怎会如此服贴？已有心思机巧之人问道：“如此说来，任行教也是跟我们一般前来观礼的喽？”
方勉之一愣，点点头：“任行教确实只是被邀来观礼的。这位朋友是山西章家二公子吧，久仰，久仰！”
章舫之笑道：“方右使好厉害的眼睛！不知方右使是五岳哪一派请来的客人？”此话一出，便是认了自己的身份。
章舫之乃山西章家第二代接班人，他大哥章蕴之拜在华山向思成门下，现为掌门弟子，将来便是下一任的华山派掌门。五岳携手同盟已成定局，但同盟之中也会有主辅之分，章家站在华山派一边，对于方勉之的倾向性自是十分在意。
章舫之的话语十分巧妙，短短两句话，已将方勉之巧妙地定位在任行教右使、前来观礼的位置上。如此一来，你任行教就只能袖手旁观，而不便上前主导；同时，既然大伙都是武林中人，你就不能用朝廷身份来压大伙。
方勉之岂能不知他的用意，但只是微微一笑：“对于五岳剑派，我们任行教是向来仰慕的，只是过去没有这个机缘结识各位。现如今收到杨掌门的帖子，我方某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会推至一边赶过来的。况且，这也是利于国家、利于百姓的大好事。”
群雄一听，又是羞惭，又是恼怒，过去这些武林中人，皆瞧任行教不起，将之视作□□□□，欲杀之而后快。现如今，竟然巴巴地将他们邀请为座上宾，甚至跟五岳剑派的人比肩立于台前，这是何等的礼遇？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
不过方勉之这番暗含讥讽的话一说出口，群雄对他的疑心倒也去了不少。本来很有些人怀疑他是这个所谓的衡山掌门杨凌云请来的后台，但他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将衡山派也一并包括了进去，况且任行教跟武林正派素无交好，本是人所共知之事。
既然方勉之已明说不代表朝廷，也不明确表示支持哪个剑派，群雄自是放下心来，转而关注五岳剑派同盟之事。山西五虎断魂刀王老爷子当即说道：“杨掌门，五岳联盟也好，关心老百姓也好，这本是你们自家的事，你们关上门自己议议即可。将我们千里迢迢地邀请来，难道只是为了观礼？”
王老爷子的话，道出了大部分群雄的心声。毕竟跟这五岳剑派厉害相关的人不多，联不联盟跟大伙干系不大，甚至可以说，联盟之后五岳剑派势力大增，对大伙只是坏事不是好事。
杨凌云微微一笑：“正如前面所说，请大伙来，一是观礼，二是共商大计。”
“大计？什么大计？这些酸溜溜文绉绉的话，俺老王听着就不耐烦。只要对大伙好，对我老王也有好处的事，我就干。”
“王老爷子所言极是，我们所要做的事自然利国利民利己，这才是我们联盟的初衷。只是做任何事，总是需要牵头跑腿联系的人，而这些琐碎事情，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做的，我们五岳剑派之所以联盟，便是为了联成一体，统一号令，方便行事。”杨凌云道。
“说了半天，不就是想要推选一个领头人嘛，”有人叫嚷起来，“杨掌门的意思，是在大伙中间选呢，还是在五岳剑派中选呢？”
“既是五岳联盟，自然是在五岳剑派中选了。”
“那不是说，大伙便得听你们的号令了？”
华山派掌门向思成插口道：“这位仁兄此言差矣，都是为百姓出力，谈什么号令不号令的？大家若是觉着我们五岳剑派确是做得公正漂亮，喝声采，帮个忙，我们就很高兴了。”
“既然如此，向掌门，你说究竟推选谁来做这个盟主呢？”有人一言中的。
“呃……”
向思成尚未答话，已有人说道：“那自然是五岳剑派中谁的本事高，就推选谁来做这个盟主喽。”
“不妥，不妥，我觉得还是谁的威信高，能够服众，就选谁。”另一人立时表示异议。
“每个剑派的武功都有独到之处，他们在江湖中也颇为威望，一时还难以论定，依我的意见，这个盟主责任重大，事务繁忙，需要一位特别细心认真之人担当方才合适，因此呢，我觉得还是恒山派的无云师太担任最为合适不过了。”一位三十左右的女子说道。
“林女侠说的不错，细心自然是少不了的，但盟主的职责，主要是拿主意定方向的，大方向对了，处理具体细节时方不会出错，因此，还是选择有魄力、有担当的汉子担当比较合适，例如嵩山冷掌门。”一个老者手抚五绺长髯道。
“哈，赵老爷子，谁不知道你跟冷掌门是多年之交，你说这话是不是有些……哼哼……”有人嗤笑道。
“有些什么？”赵老爷子勃然大怒，“内举不避亲，冷掌门的武功、见识、魄力、担当，有哪一样不比人强？”
“比起我嘛，自然是强一些喽，只是跟其他四位掌门在一起啊，可就难说喽。”
“你——”
场上登时乱成一锅粥。
混乱之中，于素衣不动声色的慢慢挪动脚步，向场外移动。
根生大急，拉住于素衣的手：“于姐姐，你为何要走了？”
“没什么好看的。”素衣淡淡道。
“可是我觉得挺好看的啊！”少年眼中满是期翼的神色，“我们好不容易混上来了，现在又正是最紧张的时刻……”
“这已是老一套了，”于素衣兴趣索然，“接下来，便是比武，再接下来，便是衡山派如愿以偿，都是这个戏码，主动权从来都是掌握在主办方的手里，还有什么好看的呢？”
“于姐姐，你怎么知道？——”话正说着，少年忽然张大了嘴巴，“于姐姐，你真的猜对了，这个杨掌门提议每派推选四人比武。你，可真神啊！”
“不是我神，而是我看得太清楚。”于素衣撇嘴一笑，“我们走吧。”
“于姐姐，我——我——”少年嗫嚅了半天，忽然下定了决心，“我想留下来看看。”
“可是，我要走了。”于素衣愣了愣，道。
“姐姐真的不想看么？”少年迟疑了一下，“姐姐脸色不好，想是累了，那姐姐在山下等我，我看完后即刻下山。”
面对少年意外的坚决，于素衣叹口气，站定下来。
根生见素衣不走，大喜若狂，一边扶着她的手，将之扶到场边岩石之处倚石歇息，一边向台上张望。
此际，台上的情势已有变化，五岳剑派掌门虽然面带笑容从容坐定，但教下弟子早已是剑拔弩张，分成五组，捉对操练起来。
这五组，是泰山对华山，华山对衡山，衡山对嵩山，嵩山对恒山，恒山对泰山，形成一个轮回。对于泰山来说，到得下一轮，则是对衡山，再下来，则是对恒山、华山，两两相较，可以派同一人，也可以换人，端看最后结果，若有相同，则进行加赛。
根生先是挑了离他最近的泰山对华山的一组比赛看，两名弟子皆手持宝剑，叮叮当当地斗到了一起，根生看了一会，觉得跟自己所学皆有不同，无暇细看，视线即向旁边看去，却只见这边是一个腰系黄色腰带的年轻人，与一个红色腰带的中年男子比武，想起杨凌云所系腰带也是黄色，这定是衡山派与其他派的比武了，不觉精神大振，凝目细看。
瞧了一会，根生大奇，这个黄带青年的剑法，与自己所学的竟无一分相同！中规中矩，毫无大开大阖的豪爽之风，根生越看越奇，转身看向于素衣，却见她魂不守舍，面无表情，虽然凝视前方，却似乎神游远方，到嘴的疑问便又缩了回去。
再看台上，两人斗得煞是利落，双剑不时相碰，溅出火花点点，下面的人也是叫好一片。但根生却是越看越奇，这个衡山弟子，难道不知素衣姐姐教自己的这套剑法？如若是用这套剑法，那么那个红色腰带的中年人刺向肩胛的那一剑，即可用一招大漠孤烟，轻轻松松地隔了开去，接下来一招长河落日，便可攻向对方的要害，逼得对方回防自救，扭转目前只守不攻的局势。难不成？素衣姐姐比这个衡山派的弟子懂得的还要多？
正胡思乱想间，但见得红带中年一招疾刺黄带青年面门，来势甚盟，黄带青年急忙横剑来救，双剑相交，“当——”的一声，黄带青年宝剑出手，斜飞出去。
场下观看这场比赛的人，登时议论纷纷，有人惋惜叹气，有人低声嗤笑。
“唉，这个年青人武功底子还是挺扎实的，可惜的是历练不足。”
“那是自然，他才多大年纪，你瞧跟他比试的嵩山弟子多大年纪了？光练武的时间，恐怕就超出他十年了，输了也不奇怪。”
“这也不见得，嵩山派在江湖上向来是有些威名的，哪象这个衡山派，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一个。”
接下来，衡山派仍派这名青年上场，与恒山弟子对阵。只见这个恒山女弟子年纪虽幼，一招一式却是十分的老到，干净利落，将一套“闲云剑法”使得是泼水不进。
衡山青年一个不慎，被恒山女弟子一个偷袭得手，右腿内侧环跳穴被剑尖点住，登时不支，单腿跪地。自是又输了一局。
黄带青年面红耳赤，被同门师兄弟架着下场不提。
场下评论更是不堪：
“切！衡山派武功不过如此，还谈什么五岳盟主，痴人说梦罢了。”
“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弟子如此，师父想必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嘿嘿，嘿嘿……”
“衡山派若只能派出这样的人来参加比武，那还是尽早认输为好。”
“这个衡山派会不会是什么人冒名顶替充充数的？就这样的武功，也好意思与其他几派并列？”
听这些人如此讥讽衡山派与衡山剑法，根生大怒，扭脸看向素衣，希望素衣还能够说些什么。也不知素衣是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思绪之中，还是也被这些人气糊涂了，竟是一声不出。
根生怒火勃发，从包裹中抽出自己的宝剑，几个蹿步，飞身上台：“我让你们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衡山剑法！”
一个衣着粗陋、相貌朴实的乡下少年，手里握着柄没有剑鞘的光秃秃的铁剑，就这般傻不愣登地冲进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包括素衣。
看着那个未及阻拦，就冒冒失失冲上台去的傻小子，素衣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半晌，方长叹一声：“报应！皆是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