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在旁人看来,青衣蒙面人似是慌不择路,失足落崖,实则不然,这个山谷虽然陡峭,却并非完全垂直。
蒙面之人从松树之巅轻轻落下之后,正好稳稳当当地落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之上,当下并无半分迟疑,径往下跳,降落半丈左右后便被一蓬厚厚的松树枝叶托住,缓了缓下坠势头,稍一扭动,随即顺着枝干滑落。微微一侧转,又往下行。
此人似乎对此处地形十分熟悉,一山一石,一树一藤,皆在胸壑,这里一窜,那里一点,皆拿捏得分毫不差,犹如一只羚羊,在松树、山石间跳跃行走,丝毫无碍。且由于地心重力作用,顺势下行,虽携着两人,却是如履平地,迅疾如风。
于素衣只觉耳际生风,刮得脸颊生生发疼,泪水不觉模糊了眼眶,眼前一片蒙胧。
是了,这定是被这凛冽的山风给吹出来的。
山风如刀,直透心扉,于素衣直觉性地偎向身畔那人,企图汲取那一点点微弱的体温,却不可得,只能任由他带着自己在这冰凉刺骨的寒风中肆意游走。
不多一会,三人已抵达山谷,蒙面人顺着谷底溪流逆流而上,穿过一道山坳,便来到一座巍峨高山之前。这座山,正是衡山第二高峰,仅次于祝融峰,却是无名。
蒙面人更无迟疑,径自向悬崖畔的青藤走去,于素衣以为他要攀藤而上,正自顾虑负担太重,想要提出自行攀延,哪知到得近前,蒙面人轻轻用手一拨,密密匝匝的青藤向左右分开,露出一个径长五尺左右的山洞来。
蒙面人侧身进入,伸手将青藤轻轻拨回原位,便往内走。
如此一来,这些藤萝便如窗帘一般,外面的人看进来,密密匝匝,从崖顶倾泻而下,遮掩着秃秃的岩石,任谁也想不到里面别有洞天。而在里面,却有如一道珠帘,光线透射进来不少。
越往内走,便如一个漏斗,洞口不小反大,逐渐向四周上下延伸,最终扩展成一个空旷的岩洞。
蒙面人停下脚步,放开素衣、根生,走近洞壁深处,悉疏摸索了一阵,然后伸手入怀,取出火折子点燃,素衣发现,原来找出的竟是一只烛台。烛火虽然微弱,却能依稀看清洞内的情景。
只见这个岩洞,方圆数十丈,高五丈,呈半圆蒸笼型扣在地上,甚是规则,仔细一看,却发现有刀斧砍斫的痕迹,想是人工加工修饰过。
岩洞深处,也即是蒙面人刚才深入进去的阴影之处,依稀有些物事。素衣偷眼瞧了瞧俯身正为根生上药的蒙面人,终究抵不过好奇心,悄悄移步上前,想看个究竟。
凑得近前,于素衣凝神张望,发现阴影之处案几之上,供奉着一座神龛,龛中木制牌位之上字迹斑驳,于素衣一个字一个字地努力辨认:“衡、山、历、代、掌、门、灵、柩、安、置、之、所”,霎时如五雷轰顶,一个站立不稳,坐倒在地,翻腾起灰尘无数。
这边蒙面人听到异动,忙放下根生,走了过来,伸出右手将于素衣拉了起来。
于素衣想说话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手指向神龛,忽的一想,又觉得太过不敬,赶紧又缩了回去。
“没错,这里就是你祖父、你父母葬身之所,”蒙面人叹气道,“我早就想带你到衡山来,不曾想竟是这番光景。”
于素衣痴痴愣愣,一语不发。
“你还没认出我来么?”蒙面人缓缓揭开面部布巾,露出一张清癯消瘦的脸庞,不是别人,正是李易风。
于素衣紧紧盯着李易风,好似从未见过他一般,眼睛一眨不眨。五年的岁月,已将眼前这个男人浸染得更加风尘憔悴,鬓间华发丝丝催生。
“素衣,我是师叔,我是师叔啊。”李易风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将素衣揽进怀中,密密匝匝,嵌合得无一丝缝隙,“素衣,你还在生师叔的气么?”
伏在李易风胸膛之上的于素衣依旧没有说话,眼眶却是阵阵酸热,两行清泪无声溢出,不想被人瞧见,伸手欲悄悄揩尽。
李易风察觉到于素衣有所动作,只道她心中仍有芥蒂,想要挣脱,只得将紧箍素衣腰肢的手臂放松一点,却是不肯完全放开,腾出一手轻托素衣的下巴,摇曳的烛光之下但见伊人脸庞清泪宛如水晶般璀璨透明,心中大痛,手臂猛地一阵用力,重又将素衣箍进他的怀里。
良久,用下巴轻蹭于素衣的头顶,喃喃道:“素衣,你不想见我,是不是?你亲口说过的,我知道。素衣,你从小到大,师叔从未有什么事违逆于你,但是这一次,我做不到。素衣,我努力过了,但是我做不到。”
怕是担心于素衣说出什么反对之词,不等她的答话,李易风径自道:“那天,你就那般毅然决然地离开师叔,说永远不想与我再见,你可知道,师叔当时是什么心情?”
于素衣悄悄抬起脸庞,看向李易风,想问些什么,嘴唇蠕动了一下,却又闭上。
“师叔心里自是十分难受,如同失去了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却是无法可想。只得安慰自己:若是你能因此得到幸福,牺牲我一点也是值得。可是,到得后来,却是不一样了。”
于素衣听李易风说到“不一样了”心中不觉砰砰直跳,似在期待什么,却又怕自己是空欢喜一场。
“越到后来,我越认清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蹦着跳着回到我身边了,一辈子。想到此,我便冷汗涔涔。这十几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与你相依为命,我已经习惯了你的陪伴,一下子,你便全部拿回去了,一点也不给我留下,你说,你是不是狠心了一点?
“你走的那天曾问我是否爱过你娘,是的,我是爱过,无法回避。当年的她,温柔美丽,楚楚动人,我想用自己的一生来照顾她,可惜的是,她已经有人来照顾了。后来,她将你托付给我,希望我来照顾你,我也这样去做了。我一直以为,我对你的好,完全是因为她。没错,很长一段时间,确实是这样。那时的你,是那么的弱小,不经世事,需要我坚强起来,呵护你,为你挡风遮雨。
“但是你渐渐长大了,有了独立的思想,有了坚强的个性,让我高兴,同时也让我迷惘。我高兴的是将你教育得很好,身心健康,生性纯良,迷惘的是你日益独立坚强,这种完全不同于你娘的性格,却奇异地让我心动,却又有一丝恐慌:在我日益衰老的同时,你却以飞快的速度赶超上来,终有哪一天会超越我,将我远远的抛在后面。这种想法,在雁门关隘军营时尤为强烈。”
是的,我曾是多么盼望自己能够快快长大,只为了能与师叔比肩而行。
没想到,师叔想要的仅是一株菟丝花而已。
这究竟是谁的悲哀?
“到得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这是一种患得患失,两个平等的人交往过程中对于不确定因素无从掌握时所产生的一种情绪。可惜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李易风接着道。
正沉浸在悲伤中的于素衣闻言抬起头来,看向李易风。
“因为我习惯了给予,习惯了施舍,并在内心中暗自得意,以为自己是个圣人。素衣,你说,我是不是一个伪君子?”李易风问道。
于素衣想笑,却又有种想哭的感觉。
“其实在感情这条路上,我从来不是个长者,甚至连你,也远远不如。起码,你能勇于面对自己的内心,会去努力,会去争取。而我,却是个睁眼瞎子,永远不清楚自己的真实内心,却自鸣得意。”
“师叔——”
“不,你让我说完,”李易风用手抵住素衣的唇,“这五年来,我想了很多,我想清了很多东西,却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想清。直至现在,我也没有理清我对你的感情里,有几分是亲情,有几分是移情,还有几分是你所想要的爱情,我分不出。我只知道,你娘离我他嫁,我的心很痛,但是我能活下去,但是你离开我,我却连痛的感觉都没有了,我的心似乎已被人生生挖了去,只留下一个空洞洞的窟窿,活着也似死人一般,了无生趣。素衣,你说,这究竟算不算爱情?”
于素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反抱李易风,紧紧,紧紧,用尽全身的力气。在人生漫长的旅途中,亲情、友情、爱情本就相互交错,悄悄滋长,谁又能理得清楚?
再多的恨,再多的怨,在情人的娓娓倾诉下,也早已烟消云散。
感受到怀中佳人的感应,李易风那颗漂泊游荡已久的心,略微沉淀了下来,继续低声道:“所以,我发疯似的找你,我去过峨嵋,我到过雁门,我在太行一带细细找寻,但始终没有你的身影。我知道这一次是我伤你太深,你不会再想见我了,但是我想要找到你。找到你,便再也不会放过你。想是老天眷顾,让我得知了这次衡山大会的消息,我暗自揣摩,会不会在这里碰到你,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凡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几率,我都要过来试试运气。老天可怜见,终于——终于让我——”
佳人在抱,心曲相诉,李易风多年相思苦梦终于得偿,不觉心神激荡,再也难以控制,低下头来寻找素衣的樱唇。
怀中佳人婉转相就。
登时间,满洞皆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