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少年缓缓睁开眼睛之时,发现自己正躺在草屋内的那张床上。
床畔,一灯如豆,益发凸显出四周的黑暗与死寂。
眨眨眼,记忆如潮水般涌入少年的脑海。少年霍然坐起,惊惶地环顾四周。
草屋窗口伫立一人,正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瞳孔黝黑,殊无喜色。
“你,你——”少年张口结舌,“怎么是你?!”
“在别人家里,跟主人这般说话,是不是太过无礼?”那人问道。
“可是姐姐,”少年急急说道,生怕眼前这人误会自己,“我明明看见这屋内另有他人,就在,就在那……”少年用手指指屋子中央摆置桌椅的地方。
那里,自然什么人也没有。
茅屋的主人,那位姑娘,什么也不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合理解释。
少年突然觉得自己的头有两个大,而且被一大团的云雾包围着。
过了一会,姑娘说道:“这么晚了,你到后山来作什么?”
“今天我爹和我娘到镇上去,到现在还未回来,我在村口等他们。等着等着,就发现一个黑影从村口窜过去,一直窜到后山来了,我担心姐姐,所以就……”见姑娘眼睛倏地一眯,少年顿时噤声。
“所以你就拿着这个?”姑娘拎起两样物事。
在昏黄的灯光下,少年认了出来,正是自己带着的小号铜锣与一根棒槌。这是为驱赶地里啄食苞米粮食的鸟雀,爹爹特地找人制成的。
“恩。”少年点头。考虑到自己一弱质少年,当真遇上坏人,非但帮不了忙,反而会拖累别人,而当时情况又十分紧急,无暇唤人相助,情急之下,少年便想起了这个主意。
做坏事的人,心总是虚的,自然不愿意自己行迹勾当暴露,不是么?
“哼,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会……”姑娘将铜锣与棒槌放置于桌之上,手脚之轻,竟未发出一丝声响。
听语气,好似在夸赞自己,却又淡的让少年产生怀疑。少年素知这个姐姐性情冷淡,喜怒轻易不形于色,不敢乱加揣测,只得默坐在那里。
那姑娘竟也不再追问下去,只淡淡说了句:“你现在能起来了么?”
根生这才发觉,原来自己一直占着屋内唯一的床,而屋子的主人却只能站在床边,不觉大窘,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
“如果没什么事,那就回去吧。”
主人开口赶人,根生再无颜面赖在那里,根生快走几步来到门口,却又迟疑起来,脑后已传来那个姐姐低沉的声音:“你放心,我好好的。”
根生的心思被人看透,不觉一呆,接着不再迟疑,迈步出门而去。
回到家时,根生发现爹娘已经回来,正焦急的寻找自己。当爹爹问他到哪里去了时,根生轻声道:“我肚子不太舒服,刚才去了趟茅房。”
为了隐瞒刚才发生的事,竟然鬼使神差地对爹娘撒了谎,这一点,连根生自己都感到诧异不已。但是他,就是不想说出来。
也许爹娘刚回来,还未来得及仔细察看,遂信了他的话,催促他快快上床睡觉。
躺在床上,根生辗转反侧,无法成眠,团团迷雾萦绕心头,百思不得其解。
到得早上,吃完早饭,根生瞅了个空,前往后山。
茅屋前的菜畦地里,一抹灰色身影正在忙碌,将一根根细长的竹竿斜向对搭成架,便于黄瓜秧子慢慢向上攀延,开花,结果。
根生站在篱笆前默不作声,灰衣女子也似乎未看见他,径自搭着瓜架子,再从屋内拎出一只木桶来,用瓢一勺一勺地给嫩瓜秧子浇水。仲春橘黄的朝阳斜射过来,洒上她细致的脸庞,在专心致志的神色映衬下,竟有股说不出的动人之处。
少年的心蓦的一动。
待给最后一颗黄瓜秧子浇完水,灰衣姑娘抬起身板,转向根生说了句“跟我来”,便拎着木桶回屋,根生不由自主跟了上前去。
到得屋内,灰衣女子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铜锣与棒槌,递给根生。
根生伸手接了,却站在那里不动。
“还有什么事吗?”灰衣女子淡淡问道。
“姐姐,那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过了一会,根生说道。
灰衣女子左眉一挑,仍是没有做声。
“但是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蹊跷,”根生慢慢说道,“昨天晚上有人来到后山,这是千真万确,我亲眼目睹的,只是速度太快,我还没看清是谁,影子一霎就过去了,直奔后山。到了这里,我又看到了那个黑影,就是这间屋里,当时这里黑漆漆的,看不清形貌,但‘它’在动,肯定是个人。”
灰衣女子紧盯着少年的眼,半晌方道:“你想说什么?”
“我爹曾经给我跟妹妹讲过,世上有一种人,他们的本事特别大,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就象在草上飞一样。”少年的眼睛发亮了。
“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灰衣女子忽然轻轻笑了起来,“你这是说人,还是说马呢?而且还是千里马。”
灰衣女子一笑,根生的心也跟着轻松起来:“我虽然没有见过这种人,但是我敢打赌,昨天晚上的那个人,绝对不是一般人,他跑起来就跟风一样。”
“那又怎样?”
“昨天晚上我在这屋子门口往里偷看,稍不留神就被发现,连敲锣的时间也没有,就被人打晕了,回去我自己检查了一下,身上却没有任何的淤青肿胀,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打穴神功吗?”少年的眼睛熠熠发光,呼吸也急促起来。
灰衣女子紧紧盯着他,看了半晌,说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有的是听我爹讲的,有的是听别人说的,”根生摸摸鼻子,继续道,“但是世上真的有这种人,真有这种功夫,是不是,姐姐?”
“我怎么知道?”灰衣女子淡淡回道,显得颇为意兴阑珊,与少年此刻的兴奋劲形成鲜明的对比。
“所以我思来想去,一大早就来找姐姐。”
“找我作什么?”
“我想找到那个人,请他教我武功。”少年大声说道。
“那你找他去呀。”
“因为只有你,才能找到他。”
“为什么这么说?”灰衣女子似乎被这个少年的话吸引住了,不觉问道。
“那人是到你这里来的,我是因为这才被打晕的,等我醒了后告诉你这件事,你却没有一丝惊讶之色,姐姐你说这事不是很奇怪么?”少年紧盯着灰衣女子的脸庞,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也不放过,“所以,这人纵使不是姐姐,也是姐姐熟识之人。”
“你老实说,你真的没将昨晚的事告诉任何人?这些都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沉吟了一阵,灰衣女子问道。
“是的,姐姐。”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真要有这种人,有这么高的武功,而他又不愿让你发现他的秘密,完全可能在一招之内轻松要了你的小命?”灰衣女子冷冷说道,“你爹爹难道没有讲过,这些人高来高去,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连眼睛也不眨一下的。”
少年一愣,这个问题他确实没有想到,沉吟了一下,说道:“我觉得他不会。”
“为什么不会?他认识你,他喜欢你?”灰衣女子嗤笑一声。
“因为武功高的人也分两种,一种好人,一种坏人,坏人可能就象姐姐所说可以随便杀人的,但是好人不会。昨天他没杀我,也没恐吓我,就说明他的好人。”根生肯定道。
灰衣女子一愣,继而笑了起来:“你这个小鬼头,心思倒很缜密。他不杀你,可能只是因为他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你,所以不用担心你会泄他的密。”
“他不会来找我,但是他会来找你呀,姐姐,”少年也笑了起来,“所以,我只要一直跟着姐姐就成,就一定会再见到他的,到时候,我便恳请他收我为徒。”
“你这孩子!”灰衣女子哭笑不得,“原先见你不声不响,不曾想却是这么个鬼灵精,算我倒霉,竟被你缠上。”
根生一语不发,只是瞧着灰衣女子笑。
灰衣女子怔了一阵,正色说道:“学武是件很辛苦的事,并不象你想像的那样威风神气。俗话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再坏的天气,天上就是下刀子,都不允许耽搁,而且非常的枯燥,一个马步就要扎几个时辰不能动弹一下,好有好觉睡,没有时间玩,弄不好就要挨揍,打得你鼻青脸肿,几天不能下炕,长久以往,你受得了吗?”
“我明白。”根生道,“但是我还是想练。”
“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啊。”灰衣女子皱眉。
“我想练功,不是为了在人前神气。爹娘以为我年纪小不懂事,有时说话不是特别小心,所以我知道现在世道很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波及到我们这里,我是家里的男子汉,如果我有武功了,起码可以保护娘和妹妹的安全。”说着,少年不觉挺了挺胸。
灰衣女子看了少年半晌,方道:“也罢,既然你想好了,那么我替你转告他,让他传你一招半式。只是他这人素来不喜与人打交道,也不愿别人知道他的行踪,你要注意保密,即使是你的爹娘也不能告诉,你做得到么?”
少年闻之大喜:“多谢姐姐。我发誓不会将这事泄露出去半句。”
“这样,”灰衣女子沉吟一会道,指指后门外的山,“你瞧见后面的山了没有?翻过这座山,在山的阴面有个亭子。”
“恩,我知道,一次我爹带我去砍柴时看见过,那是供行人或樵夫歇息避雨用的。”少年点点头。
“从今天算起,十天后的夜里,三更时分,那个人会在亭子里等你,”灰衣女子紧盯着少年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如果你不能去,以后也不用去了。”
“我肯定会去的。”少年竭力忍住,不让喜悦之情表现得太明显。
还有什么比半夜三更,在荒郊野外,由一位世外高人传授武功,更能吸引一个少年的心呢?
“好了,下面该算算我们的帐了。”灰衣女子道。
“我们的帐?”少年愕然。
“我替你去求他传授你武功,你真当我是善心发作么?”灰衣女子皱鼻一笑,“你是我什么人?我们很熟么?”
“那,那,”少年呐呐道,“姐姐的意思是——”
少年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对于这个姐姐的心思,他一点底也摸不着。爹娘都是砍柴种地之人,家境并不宽裕。如果她提出的要求不能满足,那学武的是岂不是泡汤?
“从明天开始,你每天为我砍一捆柴回来,放在后门口。只要你跟着他学一天,就这般做一天。”灰衣女子道。
少年的心慢慢放了回去,展颜笑道:“好的,姐姐。”
“只望你记得今天的承诺。如果这样,咱们的帐就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
少年应了一声,心中却是好生奇怪:但知这个姐姐脾气古怪,不敢多问。过了一会,少年没话找话:“姐姐,那人就快成为我师父了,我还不知道他的名讳呢。”
“这个问题,你还是自己问他吧。”
少年碰了一个软钉子回来,不觉有些讪然,好在他性格乐观,一会便已释然,接着道;“姐姐,我叫根生,树根的根,生长的生,今后姐姐就叫我根生吧。”
灰衣女子瞅他一眼,没有做声。
“那么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呢?”根生笑问。
“我,”灰衣女子看向少年真诚无伪的笑容,不觉踌躇起来,半晌方低声说道:
“我叫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