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
僻静的林荫小道上,前一刻还是两人同行,现在只得我孤身一人。由于这种情形经常出现,我已经从一开始的震惊到无奈再到现在的习惯了。
我的师父,管沙寒,堪称世间第一武痴。每每冒出新招的构思,便直接进入无我境界钻到某犄角旮旯里参悟去了。而我,就成了被抛下自生自灭的那一个。每当这时,为防止那个除了武功什么也不灵光的师父找不到我,我只能原地等待。
这次要等多久呢?十天还是半月?高高低低的哼着小调,我百无聊赖的踢起路边一颗石子,它“咚”的撞在迎面过来的马车厢上又弹了开去。
马车行的极快,震颤着似乎随时可能散架。我不由多看了几眼,却瞄到从帘子遮住的车厢里掉出一只布鞋。我几步赶上去,捡起那只鞋大喊:“停车!”
马车非但未停,反而催得更快。我心下生疑,用上轻功跑至车前,朝两个赶马的道:“且住。车内有人鞋掉了。”
“哪来的臭小子在这多事!快滚!”其中一个黑脸敦实大汉不耐烦的咒骂。
“哎,老大,瞧这小哥水灵剔透的,不如一块绑了正好凑八个。”另一个精瘦男人侧过身子眼放贼光上下看我。
听这交谈就是两败类,未等那所谓老大有何反应,我已一掌击上瘦猴右胸,黑熊接他不住两人一股脑儿摔下车去。我跃上车驾停住马儿,复下车赏了试图开溜的熊猴几脚。
揭开车厢布帘,眼前所见让我怒火更炽。几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口中塞布被反绑在车厢扶手上,大多精神恹恹,显然久未进食。取出布团松开束缚,我把包袱中剩下的干粮尽数分给他们。最边上的红衣少年狼吞虎咽的消灭掉一个饼后抹抹嘴笑问:“不打算还我鞋了?”
一眼看到他的光脚,我把揣在腰间的布鞋递还给他。他一边穿鞋一边对身旁的青衣少年道:“还好遇到个机灵又会武的。要是进了步月阁可就难逃了。”
步月阁?号称藏尽天下男色之地?就是用这种手段更新换代?瞧这些少年穿戴俱是殷实人家子弟,必是着了下三滥手段被劫来此处。
点废熊猴的三脚猫功夫,回以同样的粗麻绳破布团待遇,割破黑熊的手指修书一封,与他们一处绑在树上,希望师父能看到我与他约见之地。
一车自知脱险恢复活力的少年开始唧唧呱呱兴奋聊天。
“家住何处?我送你们回去。”我抚额问道。他们真像一窝乱叫一把的待哺雏鸟,吵死了。
少年们纷纷报了几处地方,唯有红衣与青衣少年不答。
迎向我询问的眼神,红衣少年道:“我和宵宵都无处可去,你心肠这么好就收留我们吧。”
一个被收留的人是没有资格收留别人的。我回绝:“不行。我只能带你们到前面的九胤城。”
“唉!那就让可怜可爱的我们留落街头吧,指不定又被哪伙步月阁的走狗劫了去。”红衣少年半真半假的哀叹。青衣少年闻言秀眉蹙得更紧,脸色苍白凄楚。
我莫名心生罪恶感,甩甩头坐上车驾赶马,直觉不能与这两小子扯上关系。
到了九胤城,红衣少年直嚷头疼而青衣少年本就病怏怏的,我下不了狠心赶人。
及至送走了其余五个少年,红衣小子头疼依旧,青衣小子更好,已经一副只剩半条命的样子。
“喂!别装了!把他扶出来。”我把马车停在一处医馆,揭帘对红衣小子道。
红衣小子探出脑袋看清所在,嘻嘻一笑道:“他叫宵宵,我叫岳岳,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大哥。”
这种事情也能单方面决定?我无语,现在最要紧的是这个叫宵宵的小子急需诊治。
老大夫望闻问切一番,道是剧毒未清又数日劳顿,开了一副清毒的方子抓了药。
“你们是什么人?”一个半大的孩子遭此毒手,由不得我不疑。
“天涯沦落人。”岳岳老气横秋的长叹一声。
我未及开口,便闻数道破空之声袭来,背着宵宵,一臂夹住岳岳,我腾身而起跃开两丈远。十来根半尺来长的钢针相继钉入门板,闪着森森荧光,若我稍微慢点,便是钉入我们的小身板了。
拉车的马中针口吐白沫。我只得背一个夹一个在人群中发足狂奔,哪人多我往哪钻,七绕八绕近一个时辰才甩掉尾巴,我直奔城郊小山上的木屋,那是我们师徒俩的临时住所,如果师父已在那等候...
踢开小屋颤巍巍的门板,里面空无一人。不由些许失望,我放下俩小少爷便朝床板上一躺。累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我动都不想动。
宵宵也宾至如归的爬上床,乖乖睡觉。
“跑路这招蛮好用的,大哥教我吧。”岳岳搬个小凳坐在床边,下巴搁在床板上。
我没精神答理他,很快便沉入黑甜乡。
据师父说,当他回来看到床上横七竖八的睡着三个孩子,还以为自己练功走火入魔眼花了呢。
岳宵二人,一个机灵一个乖巧,虽知他们背景复杂遭人追杀,小寒师父仍欢天喜地的予以收留。由于宵宵需要调养清毒,我们四人便暂时定居此地。
第一日。
“管叔,你们是什么门派?”岳岳发问。
“元真派。夫物始于元气,唯有身心融入自然,方能体会武学真谛。”小寒师父眸光幽深一派沉然。
“英雄所见略同。”岳岳先是慨叹,又作虚心求教状,“未知开山始祖是哪位高人?”这小滑头打什么鬼主意,这些我之前俱已告诉他了。
“正是区区不才在下我。”小寒师父眉飞色舞,哪还有前刻的严肃模样。
“得见真颜,实乃三生有幸。”岳岳激动的握住小寒师父的手,“曾几何时,不知多少门派拉我加入,皆因武学见解不同被我拒绝。方才管叔所言与我不谋而合。我始知数年等待便是为今日入得管叔门下,这是天意啊!”
我算见识到什么是舌灿莲花无中生有的境界,这孩子太能掰了!再看我的小寒师父,已经晕陶陶说不出话来了。
“好孩子,你的加入是我派的荣幸!”小寒师父甫清醒过来便一把回握住岳岳的手,稍顷又苦恼道,“为防无端猜忌同门相残,我于建派之始便定下每代只收一名弟子的铁则,早在五年前晏渺已为吾徒,故此...”
“不能为管叔徒儿诚然遗憾,若能做得徒孙我亦不枉此生。”岳岳慷慨激昂。
“如此甚好!既入我门下又不坏规矩。渺儿颇得吾真传,岳岳你也不算吃亏哦。”小寒师父谈笑间将我出卖。
“徒儿拜见师父!”岳岳神速跪拜在我跟前。
屋内三双眼睛刷刷刷聚焦于我,岳岳热切仰视,师父欣慰颔首,宵宵掩口偷乐。
“好徒儿。”我动作僵硬的扶起岳岳,舌头打颤道。
第三十日。
“师父,你变得跟山鼬一样小。”岳岳站在苍松顶端朝我喊话。
这小子根基扎实悟性好,加上我□□有方,仅一月他便有常人一年之造诣。
岳岳几个点跳轻盈下树,拉住宵宵道:“上面风景独佳,我带你去看看。”
宵宵本就在下面翘首企盼,听他这么一说,立时小脸兴奋的涨红连连点头。
岳岳背起比他矮一头的宵宵,两个小小的身影重叠着在枝桠间忽隐忽现,不多时便到了树顶。
呵呵...哈哈...山风将清脆的笑声在林间传送,自相识以来他们第一次如此开怀。
未几,一个期期艾艾的声音传来:“师父,我没力气下去了。”另一个声音抖抖嗦嗦:“好冷。”
“好好待着,我来了。”这两只上了树下不来的小猫哟。
第九十六日。
“师父,‘雨打芭蕉’跟普通点穴有何不同?”岳岳边蹲马步边发问。
“普通点穴以刚猛之力点戳对方穴位,而‘雨打芭蕉’外形劲路与太极相似,可使对方在不知不觉中穴位受制,从而伤敌于无形。”我亦蹲着马步拨冗解释。
“那不是很厉害?”宵宵也在蹲马步,他身子已大好,目前可作适量锻炼以增强体质。
“只要运用得当,制敌、伤人或杀生端看一指。”我所修武术大多刚猛霸道,掌握这种阴柔之术相对较慢。因其妙用多多我不舍放弃,苦练半年方基本掌握。
“就是它了!师父,我要学‘雨打芭蕉’。”岳岳兴奋道。
第一百五十三日。
“师父,你怎么还能动?方才师祖都被我的‘雨打芭蕉’制住了。”岳岳愕然。
那是调皮的小寒师父在配合你呢。就你那小劲道,内外家功夫都欠火候,要用此招发威还早着哩。
“原来师祖骗我,害我白高兴一场!师父,还是你最好,以后我专对你用‘雨打芭蕉’,哪天把你制住了我功夫就算练成了。”不知从何时起岳岳已能看懂我眼神的含义,但他这番话实在让我浑身不爽。
第二百零三日。
“师祖没事吧?”岳岳推推我道。
我瞥了眼趴在桌上脸埋在饭碗里的小寒师父,道:“定是在琢磨什么招式呢,别打扰他。”
一桌人默默吃饭。突然,小寒师父抬起沾满米粒的脸,大叫:“闲潭落花,妙!妙极!”
“哈哈,师祖太可爱了!师父你怎么忍住不扑倒他的?”岳岳没正形道。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想扑倒自己的师父吗?!”宵宵凉凉道。
这是俩纯洁少年应有的对话吗?我疑惑。
第二百三十四日。
小寒师父27岁,我14岁,岳岳12岁,宵宵11岁。看这年龄差,常理来说该是小寒师父照顾我们三人,事实上他常跑得不见影儿,重责便落在了我这个中流砥柱身上。
浆洗完衣物,我一手夹一个木盆往回走。突感背后阴冷之气钻入体内,全身气血凝滞,我直直向前栽倒在地。
“哈,师父,我终于练成了!”岳岳这小混蛋上来解开我穴道,喜出望外道。
我趴着不动。半晌,终于立起身。
“师父,您没事吧?”岳岳嗫嚅。
“我很好。”一脚踢飞某棱角锋利的石子,我额头血流如注。
“师父对不起,害你破相了。”岳岳往我头上缠着绷带,小声道。
“破便破了,男儿何在乎相貌。”这种小事,我并未放在心上。
宵宵郑重其事的走到我跟前,举起食指摇了摇:“非也,非也。青山之上茂林之内,有寒渺岳宵四人超然世外,正如那梅兰竹菊四君子。寒如梅,人淡如梅梅伴影,心清似水水随形;渺似兰,幽然傲世,无语自芳;岳若竹,挺拔俊秀,潇洒高致;宵肖菊,心素如简,隐逸坚忍。我们四君子内外兼修,貌质俱佳。如今你头上顶个疤,有如兰上栖虫,实在不雅。唉!叹晏哥薄命...”
“打住!打住!你是不是太闲了,怎会生出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出去蹲马步去!”我额角一阵抽痛,这宵宵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第二百七十七日。
日媚风迟,山绿河碧。
岳岳和宵宵卷着裤管站在水中捉鱼。我在岸边打坐。
“师父,接着!”话音未落,一条粘乎乎的鲤鱼已经在我怀中蹦达开了。
我睁眼看向那顽劣徒儿,却同时见到他们后方有不寻常的波纹快速逼近。
匆忙下水,一手一个把两小子扔上岸,堪堪转身对敌,薄刃带起水珠在我胸前划过,在晴空下形成一道漂亮炫目的鲜红轨迹。尺把长的伤口不算很深,血量却惊人。虽然把我整成一副血染胸襟的惨样,他却不是一个好杀手。好杀手在杀人的同时,不会把最脆弱的脖子暴露在对方伸手可及的地方。所以我觉得他的当务之急不是死不瞑目,而是去地府痛定思痛也好将来投胎作个业务熟练的杀手。
“师父!”“晏哥!”岳岳和宵宵跑过来一人一边扶住我,声音都带了哭腔。
“一队蒙面人鬼鬼祟祟,有二十个,我解决了十九个,好似有一个落跑。三个小家伙在哪?不会出事吧。”小寒师父的嘀咕声老远的传来。
“师父撑住,我不要你死!”“管叔快过来,晏哥不行了!”我的进气还比出气多呢,你两不要咒我行不?!
第三百三十日。
“师父,我叫红岳,家父当朝左相。”岳岳低头认罪状。
“晏哥,我真名碧宵,三皇子。”宵宵取下一直束着的湖色额带,露出额心的菱形红印。
早已猜测两小子来头不小,不想竟大到通天。因了非常时期的非常事件,贵族与平民的后代一起度过了状况百出又其乐融融的岁月。屋外黑压压的皇城禁军在等候,萧墙之乱业已平定,一切都应回到原位。
“请三皇子、小爵爷速与我等回京,皇上已等候多时了。”禁军统领推门抱拳道。
“师父,你一定要来找我。要不你和师祖定居此处,待京内安定我便来寻你。”红岳拽住我手臂急道。
“晏哥同我们回京吧。你救我们于危难又待我们如亲弟,只要说与父皇知晓,他一定会赐你官职。到时我们三人便可如往日一般在一起了。”碧宵拉住我衣角道。
幸好小寒师父不在,不然见到碧宵公然拐带自己爱徒,定要打小家伙的屁股。
“小寒师父,我,你两,是三种人,因缘相聚终要分离。你们走吧,后会无期。”我转身,再不看岳宵二人一眼。
“为什么...”马蹄远去,空留一句沉吟飘散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