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颠簸,晦暗。
睡觉,无意思。听雨,没心情。
若不是六个大男人挤在一起,若不是身负镣铐无法动弹的六个大男人挤在一起,若不是身负镣铐无法动弹各怀鬼胎心思难辨的六个大男人挤在一起,我或许能够享受这趟押送之旅。
铁链,并非那千百年的玄铁所制,挣开不难,难的是挣开后如何行动,难的是为何其他人不挣开。
多想无益,正闭目养神间,忽闻一人叹曰“痴人”。对于这种指向不明故作深沉的感叹,兀自鄙视一回也就算了。小狐狸,毛没长齐扮老成。不想另有人回应道“世间谁人不痴,但看何时遇见何人发生何事。”却是红岳。
何为风雅,即便身在囚车仍对谈自如巧言思辨;何为粗鄙,即便珠玉在侧仍不觉形秽只求清静。
“可惜,天音仙曲,对牛而弹。”小狐狸复低叹。此番有人生攻击的嫌疑。
“予独爱牛之坚忍不拔、忠诚不渝、胸怀仁厚。。。”红岳沉吟未尽,即被一人轻声嗤笑打断,“岳岳,此语吾并非初次听闻,仍是不防被酸了个正着。你这些倾慕之辞还是对那良人私语,莫再荼毒无辜人士。”
红岳也不恼,只轻柔道曰:“我这也是苦中作乐,稍后到了地方,不知是生剐活剥,还是凌迟就镬。该说的话说了,该了的事了了,到了黄泉路上也没了牵挂不是。”
“你是没了牵挂,可怜了我等一干陪葬的。”小狐狸在一旁冷冷嘀咕。
闻言,一直沉默的小桃子亦低缓道:“贤妻用来供奉,美妾用来疼宠,挚友用来牺牲,便是这个道理。”
“呵呵,若是无法脱困,岳某这不仁不义之名却是要坐实了。眼下要全身而退也不难,只是须得吾等六人坦诚相待、同心协力方可。”红岳坐正身子道,声音很轻,却是坚定。
身边的楚崩云听出意思,便沉声道:“岳公子说得在理,有何妙计只管言语,我兄弟俩定依计行事。”
红岳沉着一笑:“各位附耳过来。”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如何?”红岳征询意见。
“让我殿后。”我提议。
红岳皱眉:“兄台此言何来?莫非不信岳某本事?仁兄尽可放心,若无把握,吾亦不会作此打算。”
“公子一视便知为权贵之人,他们抓你怕是另有所图。我一介乡野村夫,问不出什么也就放了。且公子尊我一声‘兄’,我就做大一回,让为兄来殿后,行吗?”我诚恳提议。
“。。。”红岳犹沉疑。
“就这么定了!由得你们推来让去,陈大公子的本营就该到了。”碧宵一锤定音。
密谈完毕。在自力更生及互帮互助下,六人解了束缚,仍是把铁链搭在身上腕上做样子。我移到了门口的位子。
红岳中央坐定,对着车门扬声道:“都怪我疏忽大意,那日陈超白鸽传书送来一首诗,其中一句‘他时若遂凌云志,与尔同赏西山日。’当时只道平常,却未想见西山亦是新帝登临祭天之所,此诗乃是邀我一同谋反。陈超见我数日未有回应料定我非同道,便起了谋害之心。唉!妄我一直将他视作知交好友,不想竟是此等不忠不义之人!”
“依我看,这诗还有另一层意思。”碧宵高声接道。
“什么?”红岳惑然。
“求偶。”碧宵解惑。
“莫要乱说,这春天还没到呢!”红岳大笑摇首。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碧宵高亢颂扬。
“哦~~”一干人等恍然大悟状。
车厢外闷笑、咳嗽声四起。
笃笃笃,重重三声敲响车门 “噤声,否则将你们嘴堵上!”是那个高瘦领兵的声音。
“哎,照我理解。。。”小狐狸也开始踊跃发言。
近旁一阵开锁声,车门被猛力拉开,高瘦军人探进半个身子,低吼:“你们有完没完!恶~~”
那个,铁链锁喉,有呕吐反应很正常。
一手控着锁链,一手拨动牙眦目裂的领兵转过身,跟着他出了车外。
“都别过来!不然扯断他脖子!”我紧了紧手中铁链,青面血衣的暴徒形象很有说服力。况且领兵大人一边翻白眼一边吐着支离破碎音节的情状确实够惊悚。举枪拔刀的兵士们看着一个个向树林中遁逃的“囚犯”,不知如何是好。
“我制着他,你先走!”楚崩云站在身旁攥着铁链推我。
“我自能脱身,你不是他,速速离去,也别跟着他们了!”猛踹向妄图反抗的领兵腿窝,更收紧了链子。
“他让我护卫你,这是命令。”“楚崩云”强自夺过铁链,一掌推向我右肩。
我冲出几步远,也未回头,挡开迎面的无眼刀枪,用了轻功向林间而去。
青松繁茂如盖,松针却是戳人。微微动了动蹲得酸麻的腿,举目看了看,竖耳听了听,仍是半点人迹也无。
快半个时辰,什么热闹都该散了吧。今日早些时候,劫粮之后,也是在方才那道上,楚崩云说要解手,我便原地等着,半晌回来个人,身量打扮行走姿态伪装后的面容俱是与楚崩云无异,待靠得近了我便知此人并非本尊。面上太平,心下如焚。正盘算着楚崩云是不是着了道,该如何利用此人寻得其下落等等,却一眼瞄到他小指上的凹痕,类似长期戴指环留下的痕迹。之前留意到修和叶尾指上的细铜环,还道是祖传之物。结合这人的蛛丝马迹,便推断是某种组织信物。那么,是楚大帅在谋划什么,而调包只是其中的小小一环?崩云,你果然有大帅之风,妙计腹中藏,运筹帷幄中,调兵遣将,用人如棋。区区小兵无从得知通盘谋划,只须听候驱策行事,是吗?若是如此,那么。。。我只低首一笑,对身旁之人道:“天色不好,怕是要下雨了。”
又在老松上等了一会,终还是有些记挂,循着来路潜了回去。隐在树上,瞧见道上空空如也,无人无尸。心里不知是何滋味,方才若是楚崩云,我该是另一番行动吧。
恼人的雨停了,我却不由一叹。此时境遇,却肖似棋盘上失了方寸的卒,原本只知向前,如今被告知自由了反倒不知去向何处。小兵当久了,找不到组织的感觉并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