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昙在山上住了多日,时常地开导劝解我。到第五天时,她却对我说:“我该走了,要不然我师兄就要找来了。”
我以前也听说他们师兄妹感情异常要好,但这样师妹离开几天就不放心要前来寻找却令人匪夷所思。我迟疑地道:“赵大侠他…”肖昙看我不解,又笑着补充道:“不管我到哪里,我师兄总能找到我,这一点,我也很不明白。好在我也已经习惯了。”
我送肖昙下山,在山坳处她劝我留步,她走出几十步,忽然回头对我高声说到:“小隐,你要记住,活着才有希望。”
虽然是在白天,这句话仍如一道亮光闪过我的眼前。我眼前陡然明亮起来,不由得反复咀嚼。这话一点都没错,我如果死了,师姐爱不爱我又有何区别?她即使爱我,我也已是白骨一堆。我只有活着,才能去弄清她到底心里有我没我,若她心里有我,我就算受尽天下人的鄙视,也要争取和她在一起,至少,有一个肖昙不会鄙视我。
肖昙真是与众不同,她也真厉害,一句话就打消了我的死念。此刻有了信念,不再感觉生不如死,伫立于茫茫冰雪之中,丝丝希望由心而发,忽然开始想象莫哀山的春光会是怎样场景。
我放弃了练习师父传授的内功,只在湖边随意练剑,心里不知不觉渐渐安宁,居然也开始有心情去盘算自己的隐士生涯。
开春的时候,我的内伤痊愈,也有更多鸟兽开始出来活动。我专拣一些凶猛伤人的野兽打,将兽皮拿到山下集市上和人交换盐米之类的物品,有一次还换到了一头小驴。
一开始是因为无处容身才进山居住,此刻却越来越喜欢起这种生活来。集市上的人们热闹和气,虽然见我一个少女经常打到猛兽,颇觉惊异,却并不过问我的种种,只是向我友好示意。我也终于重新开始向他人微笑。
草长莺飞之时,我开始学习辨别菌菇,认识草木习性,并向集市上的一些药材商贩了解常见的草药形状。此时方知自然之美,造物之神奇,天地万物,无一不值得花时间去一一认识,沉浸其中。
过些时候听闻附近村庄流行瘟疫,我于是一连十几日都在高山上采摘防治的药材,拿到当地药铺,不收分文,只是请掌柜帮助散发给穷人。
莫哀山上到了夏季便有一种果实,成熟后外壳呈金黄色泽,遍布疙瘩,擎开可见其内果肉殷红如血,但食之甜美。连鸟雀也时常飞来,啄开外壳,食用果肉。
另有一种金色花串,如倒挂的小塔,开在那里时并不如何香馥,但烤肉时加上少许可更增肉香。
夏日的白天变长,我时常坐在暮湖边的树桩上,看野兔出没,锦鸡度步,偶尔还有一条花蛇悉悉索索游过,它既不怕我,我也不去打搅它。夏风吹过,凉爽之极。有时晚上睡不着觉,我便出去静静地守着看花开,虽然一侯就是几个时辰,但在花开的刹那,能欣赏到如此极致之美便觉值得。
有时我忍不住想,撇开心头的影子,倘若世上真有神仙,他过的日子,也不过如此吧。
一日我从山下归来,走到山腰时远远看见邻座的山头上走着一个人影。那人走路缓慢无力,似乎年纪不小,不太像是进山砍柴的樵夫,更何况樵夫和药农之类不会进深山。半年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座山上除我之外还有其他人,不由顿生好奇,催着驴子回转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
走了一个半时辰,终于赶上那人,只见是个老者,首如飞蓬,发白衣破,虽然走得东倒西歪,气喘如牛,背影却显自得逍遥,正边走边高声吟唱道:“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本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
我细辨歌意,大致听懂他前面两句唱的是:若要避免为形体操劳,不如抛弃尘世,抛弃尘世便不会有累赘,没有累赘便可走上平坦大道。后面两句却不太明白。
正琢磨时,他又唱道:“夫恬淡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他边走边唱,自得其乐,连驴子的蹄声也没听见。
这两句我倒听懂了,说的是淡泊空寂,无所作为,这是天地间的平衡道德的本质。形体劳碌不休息就会疲惫不堪,精神使用过度则会枯竭。
这几句话意思虽然简单,但细细想来,却大有哲理,我不禁刮目相看,想不到深山之中还有如此高士,不觉出声叫道:“老先生请留步。”
老者吟唱之声嘎然而止,回头看见我,面露讶然之色,道:“想不到在此荒山之上,还有如此人物。”
我向他行了一礼,答道:“小女子小隐,住在邻座的山峰,已半年有余,一直不知老先生住在这里。敢问老先生如何称呼?”
他抬了抬眉毛,却垂下眼皮,道:“既然你我都在此隐居,那些俗世的繁文缛节都抛弃了罢。姓名我早已忘却,你若觉得不好称呼,叫我隐士鱼便好。”
隐士鱼邀我前去家中小坐,我便牵着驴子和他一同上山。在半山腰处,搭有一间木屋,便是他的居所,门前有一个葫芦棚,缀满大大小小青绿的葫芦。不远处种有一片玉米地,正油绿茂盛。
隐士鱼招待我在葫芦棚下的木桌旁坐下,端来自制的玉米饼给我品尝,道:“我在此山中已住得多年,直到去年冬日,见山下石碑上刻的字,还以为是进山采石的工匠一时兴起所刻,还在心里暗赞他起的名字不错,想不到原来是你这位芳邻刻的。”
我笑着摇头道:“我没什么文才,胡乱起的,叫鱼老先生见笑了。”隐士鱼一本正经地道:“这三个字简单之极也自然之极,看似容易,其实不然。”
两人聊了半晌,隐士鱼告诉我他在此居住以来,一般都是自耕自足,极少下山,近些年腿脚笨拙,更是远离尘世。他也问起我为何小小年龄来此隐居,我便将自身经历大概说了,只隐去和师姐这一段。
隐士鱼听了哈哈笑道:“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傲然不顾;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
见我不是很理解,他又向我解释道:“这几句话说的是:像这样的人,不是他的志向,他不去;不合他的心意,他不做。即使全天下的人都在夸奖他,称他为有德之人,他也傲然不顾;即使天下的人都在批判他,说他是失去道德的人,他也好象没有感觉一样,不去接受;天下人的批评和赞誉,对他既不增加什么,也不损失什么,这就叫做德性完备的人。”
这几句话洒脱之极,也傲然之极,更是唯我之极,全然视全天下为无物,但细细想来,大有道理。
不仅如此,这也是我闻所未闻,更是从未想到过的,眼前犹如豁然开朗,仿佛到了一个全新的天地。不错,我又为何要为他人的看法而活,又为何要以他人的是为是,他人的非为非?
我将目光从隐士鱼脸上转向山外,远处山峰叠翠,古树巍峨,白云浮在蓝天,亘古以来,这些事物就这样存在了,不管我们是喜欢还是厌恶,它们已经是这样了,也将继续这样下去,不会为他人的看法而改变。我又为何不能这样活着呢?
隐士鱼看我若有所悟,呵呵一笑,曼声道:“为物所役,又岂能自由自在?”
此后我时常去拜访他,有时见他面前摆放着一架样式奇特的纱车,右手举着一个纺锤,左手不停地拉线,这位超然世外的隐士,竟然手足并用,像农妇一般在纺纱。而他所纺的线十分不同寻常,颜色若有若无,单拉出一根来极难看清。
我问他做什么,他就叹一口气道:“我欠了某人一个承诺,只好纺线还他。”这样的回答更叫我奇怪,但我和他之间,仿佛秘而不宣地达成了某种约定,他不会过问我心里在想什么,而我也不会去问他的私事。何况我知道有很多事即使知道了也无法帮上忙,不管想帮忙的意愿有多强烈。
自从认识了隐士鱼,日子过得更快了,也快乐了很多。他的理论似乎十分深邃,要想完全弄懂并非那么容易,可是只了解一些简单的皮毛已让我释然了很多。有时我也会想他说的到底对不对,但到后来,我意识到,只要他的理论能让我坦然面对人生的一切,我又为什么不相信呢?
秋天快到的时候,隐士鱼的玉米长势良好。一日我去看他时,他正在浇灌玉米,我也拿了一个瓢,同他一起浇灌。浇了片刻,突然看到一个玉米穗上爬着一条肥胖的青虫,蠕蠕而动,我自小怕虫,顿时心里发毛,叫道:“有虫!鱼老先生快来把虫捻死!”
隐士鱼回过头来,满面不以为然之色,急忙摆手道:“不可,不可!”他俯下身,瞪大眼睛,看了那虫半晌,开口说起故事来道:“南海之帝倏,北海之帝忽经常在中央之帝混沌处会面,混沌善以待之,倏忽两人就相商报恩,言人皆有七窍以看、听、吃饭、呼吸,惟独混沌没有,我们不如给他凿成七窍。于是一天凿成一窍,到了第七天,混沌就死了。”
我此时已和他熟悉,渐渐了解他所思所想,知道他这个故事实际要说的是,不要改变事物原来的样子,它既然在那里,就有其存在的道理和规律,试图改变它只会彻底毁坏它。
这几日我正在心里琢磨如何练好内力又不致走火入魔,听了这个道理不觉心中一动,隐隐觉得这很切合我希望的练功方式。
我停止修炼内功已近半年,全是因为上次我练习师父所传的内功心法时,因系念师姐,心神不定而受内伤所致。还好我起步未久,如果练到更高层次,很有可能走火入魔。受伤后我便一直觉得这样的心法有违人和,并非理想,若能有另一种完全屏除走火入魔危险的方式就好了。
我一边在心里想着心法的事,一边又听得隐士鱼接下去讲道:“我们要进食,鱼虫鸟兽也要进食,此乃天性,我岂可为了自己的天性而强令鱼虫鸟兽废除它们的天性?”
我再看那青虫,正沙沙吃得高兴,眼看好好一个玉米,转眼就不成样子,不禁可惜,觉得他的话虽有一定道理,但也有些可笑,于是回道:“眼下只有一条青虫,吃不了多少,但如果有百余条青虫一起来吃,或者有大批蝗虫来把整片玉米啃光,那他们的天性得到了满足,鱼老先生却没有了玉米吃,你的天性又如何满足呢?”
隐士鱼看着我,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我忍住笑,又道:“兔吃草,狐狸吃兔,虎又吃狐狸,这也是它们的天性,但满足了一个,势必牺牲另一个,这不也是自然之道吗?”隐士鱼拉着衣袖凝神思索半天,终于释然道:“你说的对,满足一个,势必要牺牲另一个。”伸手将虫捉下,扔在地下,用脚捻死。
我却于他所讲的故事有所触动,觉得应该能想出一种自然练习内功的法门,于是向他告辞,回暮湖边思索。
本来练习内功武林各派都是以意念引导真气在体内游走,畅通脉络,聚成内力。但只要是人难免都有意念不集中的时候,一旦意念出错就会导致真气岔走,从而引起走火入魔。我若反而行之,不以意念导真气,任真气顺人体经络自由而行,不就可以避免走火入魔的危险了吗?
一连几天,我都在洞外寻思如何才能令真气不受意念控制,自由而行。这个想法虽然简单,但要实践却颇为困难,毕竟要违背千百年来的规则不是一下就能做到的。
一日,我正在暮湖边沉思,忽然下起雨来。先是风势增强,树叶都随风势被吹向一边,接着密雨如丝,又转而变为雨箭,打在叶上,声声入耳。我募然间心有所感,仿佛隐隐抓到了些许线索,于是站在雨里不走,看草木如何承受大雨,雨水打在叶木上,虽像凌虐,但大多草木或因其长势,或因其周围环境,往往能顺着雨势,斜去雨水夹风力的力道,并不被打垮,大雨停歇时,反而更见顽强鲜活。我见一大团雨水顺着叶面流畅滑下,叶子完好无损地卸去雨水,猛然心里一惊,暗想这才是对抗敌人袭击的最好方式,于是在原地坐下,按刚才的领悟任由真气行走。
起步时甚难,但一过了最初几日,便渐渐顺畅。我开始还提防着走火入魔之虞,不敢速进,后来越练越觉轻松,便放开身心完全沉浸其中,不知不觉竟过了两个多月,忽然省起好久不曾去看望隐士鱼了,不知他是否会担心我。正想着,忽然听到一阵蹄声,好象是驴子的脚步声。但我的驴子早已送给了隐士鱼,一直与他为伴,何以今天会离开他而到我这里来?难道是隐士鱼出事了?
一念及此,我不由得紧张起来,迎着声音找去,见果然是我的驴子,看到我便昂昂地叫,我心知定是隐士鱼出事了,忙牵着驴子去向邻峰,心中焦急,不觉走得飞快,将驴子远远撇在身后。终于到时,见木屋的门虚掩着,不见鱼老先生的人。我叫得几声,无人应答,但隐约听得屋内有沉重的呼吸声。
我推门进去,隐士鱼躺在床上,已神志模糊,脸色火红,看样子,高烧已经发了两天有余。我此时顾不得避嫌,将他慢慢扶坐起,一手扶住他前胸,另一手掌根重按轻揉他大椎穴片刻,然后推拿他双手的合谷穴及双侧曲池穴,直至他面上微汗。
隔了半个时辰,隐士鱼终于清醒过来,我叮嘱他好好睡一觉,他却始终睁着眼睛,不愿休息。过了一会,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床脚上的刻痕,气弱地道:“今天是不是十七?”我有些奇怪,心想他不好好养病,牵挂着日子做什么?更何况住在深山里,知道日月也无用。但还是回答他道:“今天正是十七。”
他抖抖索索从怀里掏出一个丝线团,道:“小隐,明日你帮我将这纱团送给一个人。”
我接过丝线团,见这正是以前一直看到他所纺的那个,只是这小小的线团拿在手上轻软异常,与想象中的大不一样。
我点了点头,道:“我一定替你送到。”他这才安心,交代了地点,喝了几口热玉米粥,于是闭眼睡去。
我守了一夜,待得第二天早上,见他热度已退,这才放心,于是去送线团。
送线团的地点在山下往西5里的一棵大黄杨树下。我走了许久,依稀能看见那棵黄杨树时,突然暴雨倾泻而下,我等了一会,这雨竟下得没完没了,始终滂沱。我心想雨下得这样大,那人多半不会来了,更何况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来拿一个线团罢了。但鱼老先生病中尚念念不忘,郑重托付,我理当忠人之事,下再大的雨也应该按时将线团送到。
再走一会,我在满面的雨水中勉强睁眼远眺时,见那人已在树下,再走得近些,只见他木簪挽发,相貌枯瘦,气质却显古朴。他站在树下,一动不动,面无人色,浑身都已浇得湿透,却丝毫没有暂时走开去找一块地方去避避雨的打算。
我见他年纪不小,于是行了一礼,道:“不知先生可是姓雀?”
那人点一点头,却不说话。
我又道:“我受鱼老先生所托,前来送一个线团给先生。”说着,将线团递了过去。他仍是点点头,接过线团放到袖中不说话。
我等了片刻,道:“先生如果没有其他吩咐,小女子就告辞了。”行礼作别,便要转身离开,他忽然拱手为礼,开口道:“君言而有信,冒雨前来,不负所托,实为难得。”我听得他突然开口说话,而且一反常规对我使用尊称,一怔之下抬眼望去,见他虽然言辞有礼,脸上却面无表情,死气沉沉,实在不像一个活人,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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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章所有自然无为的概念皆出自“庄子”,但在本文的应用上可能稍有背离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