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穿过攘攘的人群,停驻在师姐身上。她相貌依旧,优雅不变,脸上的表情却甚为游离,仿佛心不在焉,又仿佛魂游天外。
在这刹那,我又回到了致幽山那条长长的回廊,夜晚的烟花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昏暗的长廊如何走也走不到尽头。长廊外人群热闹却又遥远,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她忽然感觉到我的目光,抬头向我看来,不禁全身一震。
我和她就这样透过人群相互看着。我不知道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什么,我却分明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思念、压抑和无助。在这一刻,我知道,她至少是想念我的。堂上人声鼎沸,但我一句也听不真切。恍惚间,中间的通道平地升起万丈波涛,浪头呼啸翻拍,将我与她分开在大海两边,两厢眺望却终不得会合,她的眼神随波浪而起伏。
慢慢地,她移过目光,看向身后不远处的一根大柱子,缓步走了过去,我见那柱子正好能遮挡一些众人的目光,于是也跟了过去。
两年来,我朝思暮想的就是和师姐重逢的情形,如今这一刻真实到来,我却说不清心里是悲哀还是喜悦。熟悉的感觉还夹杂着陌生,仿佛昨天才见过面,又仿佛已是隔世。师姐同以往一样,仿佛近到不隔一物,却又远得无法触摸。她凝视着我,没有说话。
我终于开口道:“明颜,你还好吗?”师姐一怔,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道:“小隐,你怎么不叫我师姐了?”我向她凄然一笑,道:“师姐我有很多,心上人却只得一个。”她叹了一口气,却向我抿嘴一笑。记忆里所有的美好往事洪潮般向我卷来,这一笑之中,我再也无法去顾及今后的悲喜,只记得眼前她的一笑。
师姐左手拉住了我的手,右手抚上我的发鬓,答非所问地道:“你长大了,小隐,我快认不得你了。”
我想起肖昙说的话,想起暮湖边所下的坚定决心,终于还是忍不住,语带哀求地道:“明颜,你是爱我的,是不是?和我一起上莫哀山,我们再也不要理会别的人了,好不好?”
她凝目看着我,柔情滑过她的眼底,我满怀期待,不知为何,她目光又突然一悸,我定睛看她,她望向我的眼神千回百转,就是始终不说一个“好”字。
正在此时,响起几声击掌之声,将一片乱糟糟的说话声都压了下去,一人高声叫道:“夏城主请大家到右厅奉茶,再行商议。”我和师姐都扭头看去,说话之人作文士打扮,正是替夏羽温来提过亲的邬仁安。
众人都纷纷起步,师父也从椅上站了起来,她脸色略有不快,似乎对夏标久未出来心怀不满。师姐犹豫一下,终于快步跟上师父,我目送着她,也慢慢跟在众人身后。
隔殊城的右厅竟然比一般的练武场还要大上一倍,足可容纳千人,也不知是仅仅为了摆排场还是另有用处。师姐始终低垂着头,师父却神色不变,不知道以前是否来过。
夏标终于出来见客,却不见夏羽温。见礼落座后,夏标便询问师父来意,师父淡淡地道:“听闻那弯刀杀手闯入隔殊城,再度刺杀木老拳师,故此前来问安,也顺便商议对策。”却只字不提我被隔殊城掳来的事,我仔细一想,明白过来:我被隔殊城掳来只是传闻,师父并没有真凭实据,只要隔殊城一口否认,师父也毫无办法,更何况我已是致幽山的弃徒,师父不便专门为我出面,倒不如借机先进隔殊城再暗中查询。
奇怪的是,当日在致幽山上,师父对夏羽温尚客气友善,此时在隔殊城对着一城之主反而不如当日那般恭敬有礼。
耳中听得夏标道:“全掌门多虑了,弯刀杀手虽然厉害,但我隔殊城也不是他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地方!”他冷笑一声,又道:“弯刀杀手若有胆量再来,我定要叫他尝尝隔殊城的厉害。”他顿了一顿,忽然说道:“近几日来,江湖上有些传说,说是我隔殊城掳来了贵派的弃徒小隐,全掌门忽然到访,恐怕也与此事有关吧。”
我转过头去看师父的表情,师父毫不意外,神情自若地道:“我已贴出武林告示,言明小隐已非我门下弟子,她与贵派之间的恩怨已与敝派无关。更何况江湖谣言,岂能轻信?”
被逐出门墙虽已是事实,此刻听师父亲口说出,我仍是心里一痛。我向师姐看去,她以怜悯的眼色回望向我。
夏标下巴一抬,斜睨着众人,道:“虽然小隐姑娘已非贵派中人,但随便掳人也一向不是隔殊城所为,今天小隐姑娘就在这里,全掌门不妨当着众多武林同道的面亲口问问她,也好令谣言不攻自破。”说罢,微一侧头,向我看来。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我看来,这些目光之中,有惊艳的,也有讶然的,还有不满与愤恨的。师父也看向我,她也没有料到我就在厅里,面上掠过一丝惊异。
我已料到夏标会让我自己出面澄清,缓步走向前去,前面几人让出路来,另有人却低声道:“她好美啊。”也有人不霄道:“美什么,她和弯刀杀手勾结在一起,就是武林败类!”还有人不相信地道:“不会吧?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会和弯刀杀手勾结在一起?”
窃窃议论中,我不看任何人一眼,只是向前走去。我不去想这里数百人之众,如果一起向我发难要报萧控之仇我该如何应对,我也不去想师父将会如何待我,更不去想夏标是否会借我为由挑动群豪来敌对谪缘派。
我只知道,从今日开始,我不再以萧控为耻,我也不再以自己为耻。“非其志不至,非其心不为”,我只做我自己心里想要做的,全天下的口舌,也再休想动摇我半分。
人群中有人小声道:“小隐早就是弯刀杀手的…好朋友,咱们今日在这里讨论如何对付弯刀杀手,教她听了去,岂不是正好通知弯刀杀手么?”旁边有几个人附议,但也许是碍于师父,只敢小声说话。夏标却已听到,一摆手道:“这个隔殊城自有办法,不劳大家担心。”
我走到师父面前,跪下磕头,师父却站起身让开,只淡淡地道:“不敢当。”一旁的二师伯轻声劝道:“算了,小隐。” 伸手想托我起来,我仰望着师父,但她只是别过脸去,不愿与我目光相对。我仍是磕了三个头,向二师伯勉强一笑,表示相谢,这才走上前去,向众人道:“迷昏我的,确实不是隔殊城。”
众人的窃窃私语中,夏标忽然提高声音,道:“你就是那个情愿喜欢女子也不愿嫁与我儿的小隐?”他双眉竖起,语调之中透出怨怼,仿佛比夏羽温更耿耿于怀。
我没料到他会在这个场合公开提起此事,毫无准备,一时只看着他。厅里鸦雀无声,随即,众人开始纷纷低语:“什么叫做‘喜欢女子’?”有的人恍然大悟,叫道:“奥,是磨镜之癖!”
这五光十色的目光,神情各异的表情,不堪入耳的议论,我又不得不再度领受一遍。
我遥遥地看向师姐,她的身子开始微微颤抖。我迎向夏标的目光,淡定地回答道:“不错,我就是那个拒婚的小隐。”
夏标紧绷着脸,显得恼怒已极,隔了半晌,向师父道:“谪缘派难道没有门规戒条吗?任由弟子这样为所欲为?真是……”忽然一顿,原来是他身边的邬仁安轻轻拉了一拉他的衣袖,令他不得不咽下了后面的话。
师父的面色一沉,似乎也恼怒夏标当着众人的面揭露此事,令她难堪,沉声道:“夏城主,全某适才已经说过,小隐早已非敝派弟子。何况全某以为,当下要讨论的应该是何人如此居心叵测,迷昏小隐,送往隔殊城,分明是要离间你我两派!”
听到这句话,我开始醒悟到,师父虽已将我逐出师门,但我与师门千丝万缕的关系却并不能就此干净利落地一刀两断。只要入了谪缘派,不论我以后做什么,我的一生还是会和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这个想法像是从不知何处吹来的一阵凉飕飕的风,使我全身轻轻地颤抖起来。
再仔细想来,师父说的不错,迷昏我之人之所以这样做,定是要为了离间隔殊城和谪缘派两派关系,甚至要挑起两派争斗,只是他一没料到夏羽温虽然深爱我却不愿囚禁我,二没料到我竟不相信是隔殊城迷昏了我。
夏标咬了咬牙,终于将一肚子的愤恨吞了回去,恨声道:“全掌门说得有理,这人竟敢在你我两派面前耍花样,实在是胆大包天!”他看了师父一眼,又道:“哼,隔殊城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我必将此事彻查到底,到时候也会给贵派一个交代。”
他的言下之意,是要独立查清此事,而不与谪缘派联手。我料想师父定会生气,哪知师父只淡淡道了声好,就转过话题,道:“自从弯刀杀手出道以来,就将整个江湖弄得鸡犬不宁,人人自危,惟恐成为他下手的下一个目标,故此一路上听说全某要来贵城,众位英雄纷纷自发前来,愿一起共谋对策。”
我听师父话里的意思,是要撇清这些人并非是她邀请来的,也间接表明谪缘派并无心跟隔殊城敌对,心里暗道师父毕竟还是向夏标示软了。
夏标也听出了话里的意思,脸色和缓下来,哈哈笑了笑道:“如此多谢各位的美意了。不过,隔殊城自有办法对付那个弯刀杀手,请……”他忽然讶然道:“为善仙子?”
众人都随他目光看去,只见果然是为善仙子出现在门口,她面容仍是和善清秀,但不知为何却仿佛带了些惊惶之意。她竭做镇定,缓步进入厅中,向夏标点头示意,道:“夏城主,为善叨扰了。”
夏标也起身致意,道:“哪里。”
众人哄地一声,乱糟糟地纷纷向她问好见礼,为善面带微笑,一一回答,又向师父寒暄几句。忽然有人清咳一声,高声道:“今日堂上人多,隔殊城的椅子不够,仙子坐我这里罢。”说罢,站起身来,让出椅子。为善正要推辞,说话之人左首一人笑道:“仙子千万莫要推辞,我家老大仰慕仙子已有好几年了,好容易有这个机会献献殷勤,仙子要是不理睬,恐怕他回去又要打鸡骂狗地发牢骚了。”
众人都向这两人看去,让座之人向第二个人呵斥道:“蠢材!快闭嘴,好教仙子笑话。”又向为善陪着笑脸道:“在下姓江,名奇文,乃文章有奇巧之奇文,他是我家老二,也是我的双胞兄弟江奇赋。在下的武功虽然不敢跟仙子相比,但自问文才倒还不错。自从五年前在泰山见过仙子后,常常白天黑夜想念仙子……”
眼见一场肃穆的商议大会变成求爱的可笑场面,为善的脸上不禁露出尴尬之色来,忙打断他道:“江少侠今日到这里想必也是为了悲情使之事?”
江奇文还未回答,江奇赋已抢先道:“才不是呢,他就是巴望着能在这里看到仙子一眼,好回去继续发梦!”江奇文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们虽是双胞兄弟,长相却差了十万八千里,也不知是何缘故。眼见这两人插科打诨,夏标居然并不生气,仍端坐椅上,嘴角微翘,似乎有好戏可看。
江奇文清清喉咙,道:“今天果然能看到仙子,真是天不负我。在下早已做诗一首,今日正好趁此机会献给仙子,也顺便请诸位指教。”说罢,从衣袖中抽出一把折扇,‘唰’地打开,不顾天气已凉,做骚人雅士状轻轻扇了几扇,接着摇头晃脑地吟道:“昨夜吾在花下尿,想起仙子不由笑。都说嫦娥最美貌,哪有仙子一半俏?”吟罢,得意洋洋地看着为善仙子,只想听她夸赞。
江奇赋此时想讨好大哥,抢先拍手道:“好诗!好诗!”众人一呆,一刻静寂无声过后,满堂失笑,声震梁宇,连夏标都笑了出来。
江奇文四顾周围,茫然地道:“你们是笑我诗做得好么?”众人更是笑得七歪八倒,有的大声道:“好诗!好诗!真是狗屁不通!”有的讥笑道:“看来令尊真是给两位老兄起错名字了!应该叫‘江歪文,江歪赋’才是!”
江奇赋怒道:“诗是他一人做的,干吗扯上我?”
为善却没有笑,她仿佛另有心事,也无心应对江氏兄弟,不住向门口看去,我已听得有一个比起习武之人来略为沉重的脚步在外面响起,难道这就是令为善担忧的人吗?既然他不会武功,为善又为什么会怕他?
忽然为善的神色一慌,与此同时,从门外进来一人,却是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女孩,相貌清秀,形态病弱,只是脸色略差,似乎身子不是很好。但即便如此,她小小年纪,仍是让众人看得目不转睛。再仔细看时,她的眉目之间竟与为善仙子有几分相似。
她衣饰华贵,发髻古典,仿佛官宦子女,丝毫不像武林中人,而自有尊仪,虽处乱糟糟的陌生人之中却丝毫不见窘迫惊惧,依然镇定自若。
她走到众人身后,只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为善仙子,既不开口,也不理睬其他人。为善先前一直等着她进门,此时却竭力不去看她,装作与己无关。这病态小美女的周围众人都开始纷纷打听她是何人门下。
师父也心生疑惑,向为善道:“这是仙子新收的徒弟么?为何不来拜见师父?”为善忙摇头道:“我若收了徒弟,岂有不告知大家之理?不知为何,这个小妹妹最近总跟着我,我问她,她又不说话。”
夏标本想开口询问那小女孩,听到为善这样说,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个哑巴。”众人听了此言,纷纷可惜,七嘴八舌地揣测她的身份,但见她走路时步履沉重,显然不懂武功,不像江湖中人,虽觉奇怪,也没放在心上。
这时一人嚷了起来,道:“俺们辛辛苦苦老远跑来帮你隔殊城出主意,眼下天早就黑了,夏城主怎么连饭都不管?”这么一说,顿时有好些人出言附和,直叫肚饿。
夏标笑了,道:“隔殊城绝不会这样小气,连顿饭也不请,只不过接下来会有一个精彩场面,若是为了区区一顿饭而错过了这场面,相信各位都会后悔莫及的。”
众人面面相觑中,忽听厅外脚步声嘈杂,一大群隔殊城的弓箭手冲了进来,后面跟着夏羽温。群豪失色,连忙各拔刀剑,“仓啷”之声不绝于耳,有人嚷道:“夏城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夏羽温走上前来,朗声道:“诸位勿慌,请各向后退开四丈,空出大厅中央来。”
到了此时,连我也不明白要发生什么事,只能静观其变。我见夏标走下前来,募然心念一动,略略靠近他身旁,万一他要对师父不利,我就可以抢先出手制止。
大厅中央已被空出,弓箭手们上前单膝跪下,围成一圈,箭尖直指地下,至此,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原来厅底另有机关。
夏羽温双掌互击,响起石板的轧轧之声,厅中慢慢裂出一个大洞来,一股呛人气味冲鼻而起,众人都伸袖掩鼻,纷纷叫道:“什么味道?”
石板终于停下,大厅的底下现出一个十几丈深的巨大溶洞,溶洞底下,站着一个黑色人影,不用他抬起头来,我就知道,他必是萧控无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