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标嘴角轻笑,得意非凡,顺手拿下一个火把来,走到溶洞边,居高临下地道:“弯刀杀手,你终于还是落到我手里了!”萧控听得此言,缓缓抬头向上看来。
群豪“哄”地一声,七嘴八舌叫道:“果然是他,弯刀杀手!”
溶洞地上仿佛有一层水,已浸过萧控的脚背,萧控抬起脸庞,于数百人中央只向我一人看来。他仍是不惊不惧,毫无表情,但他的面部在闪耀着的火光和黑暗溶洞的奇异缝隙中现出一个完美的轮廓来。
夏羽温走到我身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萧控一眼,道:“悲情使,你能闯过前面的毒蛇关和箭雨阵,功夫的确不俗,不过隔殊城的机关也不是徒具虚名。我们隔殊城建城之前世代以采矿为生,这个千年溶洞就是采矿时偶然发现的,建城之后20年来还是第一次动用,你能令隔殊城动用这个溶洞,也算得上是十分难得了。”
我不知道萧控是否在听,但他却始终只看我,仿佛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值得他去看。这个溶洞深十几丈,但他应该可以在石壁上借力飞起,纵然有隔殊城的弓箭手环伺在上,也未必能对他构成威胁。
但萧控却站在水里,一动不动。
从溶洞里涌出的这股奇怪味道越来越浓烈,我猛然间意识到溶洞底下并不是水,而是桐油!再仔细看时,弓箭手们弓上搭的都是火箭,他们箭头并没有指着萧控,而是指向洞底。只要萧控一动,万箭齐发,萧控站在桐油里,就算三头六臂也无法接住这不停顿的火箭阵,必将葬身火海。
我的后背顿时沁出一身冷汗。
夏标得意地一笑,接着夏羽温的话道:“这个溶洞隔殊城上下为你准备很久了,你现在双脚泡在桐油里,石壁上也都涂满了桐油,要想借力毫不可能。这些桐油我都曾精炼过,遇火即会暴燃。只要我一声令下,火箭射出,溶洞即成火海,纵是昔年武功天下第一的云中君亲临,也未必能逃出去!”
此时除了夏标的说话声,这个大厅虽有百人之众,竟然静到极点。无一人开口,人人都神情紧张,只盯着萧控,看他如何反应。
我心里暗暗计较,眼下要救萧控,唯一的方法就是在一招之内制住夏标,挟作人质。但我并不知道我现在的武功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并无把握在一招之内制住夏标。
然而除此以外,别无他法,好歹都要一试。我长袖一卷,便待出手,却不知为何下意识地朝师姐看去,赫然发现夏羽温正在师姐身边,离她仅仅半尺。我的目光与夏羽温一碰,双方立时明白了对方心思。
耳中听得夏标继续接道:“武当的七星剑阵都困不住你,今日却要叫你栽在我的手里!”他忽然微微一顿,语气微转柔和地道:“不过你的确有过人之处,夏某也很是钦佩。大家既同是武林一脉,相信在场各位也愿意给你机会改过自新。你若肯投入我隔殊城门下,从此改恶向善,大家看在我隔殊城的面子上,定会给你一个机会,如何?”
萧控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放箭吧。”
夏标大怒,右手一扬,便要将火把抛下,众弓箭手也都看着他的手势,只要火把一抛下,定会众箭齐发。
我主意已定,只要夏标一下令,我就出手接箭,绝不眼睁睁地看着萧控死在我面前。能接几支是几支,大不了和萧控一起死在这个溶洞火海中。
我看向萧控,萧控也看向我,他仿佛突然领会到了我的心思,目光中掠过一丝伤心的欢喜。局势千钧一发,他却唇边一漾,在黑暗与红光的光影交叠中如柳条弹过春水,天地间明媚盎然。
忽然之间,萧控左臂一扬,整个人直直向上急速窜起,速度之快,闻所未闻,倒像是从天上突然伸出了一只手,将他提出溶洞一般。
这一下变故突起,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夏标来不及抛出火把,萧控已到了溶洞口,他脚下略一打滑,但随即稳住,面上略有讶然之色。洞口众人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
“飕飕”声中,无数的暗器向萧控打去。但萧控既已出了溶洞,天下又有什么暗器能伤得了他?他连弯刀都不用,卷起披风鼓风而挥。“叮丁当当”声中,暗器被击落一地,也有人避之不及,反被萧控弹出的暗器伤到,惨呼着跌倒。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家一起上,必能杀了这个魔头!”人人兵刃出鞘,杀了上去,刀来剑往,混乱一团。
我又回到这个两难的位置,站在一旁,既不能帮萧控,也不能帮众人。我向师姐看去,她原本长剑已经出鞘,看了我一眼,又缓缓把剑插回了剑鞘。
夏羽温走到我的身旁,他面沉如水,厅里激战正酣,他看都不看一眼,低声向我说道:“你刚才是不是打算和弯刀杀手一起死?”我不愿瞒他,点头道:“是,救不了他,我就和他一起死。”夏羽温不相信地道:“可你说你爱的是你的师姐?”我再点头,轻声却坚决地道:“但萧控是我的好朋友,我不会让他孤零零地,我愿意和他一起同生共死。”
夏羽温苦苦地一笑道:“嘿,可你却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我歉意地道:“你一样也是我的朋友。”夏羽温嘴唇一动,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来,他转过头去,装做看着战局,我心里明知他想说的是:“我和悲情使,你会选哪一个?”
我也抬头看着战局。此时就连为善仙子也加入了战团,她的波光潋滟掌配合着紫藤篮展开,身姿轻盈曼妙,果真与仙子无异。看到为善,不觉就想到了那个病态小美女,我心想她不懂武功,可别受了误伤。
转头看时,那病态小美女正盯着为善看,她目光中仿佛只有为善一个人,别的人打得天翻地覆也不在她心上。她看向为善的眼神奇特,仿佛说不出的伤心,却又有些欢喜,又仿佛在缅怀往事,时而还有愤然之色,却又流露出苦恼的矛盾之色,似乎在做一个极难的重大决定。
突然间萧控用尽全力,猛喝一声,几乎将屋顶震出一条口子,随着这一声大喝,他周围三尺之内所有人都被他的弯刀震开出去,顿时将他身边的地方空出了一大片。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脸上神色全变。一具尸体在他面前慢慢歪倒,紫衫黄裙,是一个女子。
萧控看着尸体,仿佛彻底地惊呆了,又好象完全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只是怔怔地看着她,许久,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渐渐地,他清醒了过来,极度苍白,戾气全消,一丝绝望从他的眼里扩散到整张脸庞。
就在这瞬间,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了无生趣的意味来,让我心里也是一凉。
这种神态摄住了其他人,没有人再出手,也没有人想到再发暗器,仿佛要等他复苏,但他仍是一动不动,好象全无主张。
大厅里静寂异常,厅外却响起慌乱的脚步声,但厅里众人都看着萧控,无人再去理睬。
扑进来一条人影,头发散乱,目光四下里乱扫,嘶哑着声音叫道:“悲情使你在不在这里?你是来杀我的是不是?我就在这里,你快来杀我吧!我就是来给你杀的,你快下手啊!”
他磕磕绊绊地乱奔,想跑到萧控面前去,众人不由自主让开,这人于乱发中猛一抬头,赫然竟是萧控几次三番要杀而又没有杀成的木旭江。
虽然整个江湖都知道木旭江藏身隔殊城,但忽然见他不好好躲着,反而跑来找萧控,都吃了一惊。夏羽温比起众人来,更为惊讶,纵身来到木旭江面前道:“木老拳师,你来这里做什么?”
木旭江不理不睬,一把将他推开,口里喃喃地道:“我罪有应得,老天才会派悲情使来杀我,三十年来我做尽了坏事,我早该知道有这么一天,我甘愿领死,只求你放过我的一双幼儿女……”原来他竟是给萧控吓得神志混乱,跑出来自认罪状了。
萧控默默看他一眼,又转过目光,他仿佛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就是来杀木旭江,只怔怔地看着地上的这具女尸。
夏羽温听得木旭江即将抖露自己罪行,不禁皱眉,道:“木老拳师,你在胡说什么?”一边出指,点了他的穴道,木旭江立时倒在了他的怀里。
我募然间心念一动,拦住夏羽温道:“夏少侠且慢,且听听木老拳师说什么?”夏羽温低声道:“小隐,你当真为了悲情使愿做任何事?甚至不惜开罪全武林?”他语声中伤心无限,目光凄凉,我不禁心里一软,但随即想到事关真相,岂可感情用事?硬起心肠道:“夏少侠,武林以公、义为先,绝不能颠倒黑白,冤枉好人。木老拳师既然说自己罪有应得,为何不让他把话说完?”
夏羽温还未答话,师父已拂袖喝道:“木老拳师已被弯刀杀手吓疯,这才胡言乱语,岂可当真?”我鼓起勇气,正要辩解,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人群中光芒一闪,射向萧控。有人终于趁乱出手。
萧控武功虽高,但此时如同魂飞天外,毫不知要出手抵挡,我急忙扬手发出了一枚定心锁,拦截暗器。
这已是我最快的速度,却终是迟了一步,那光芒已堪堪射到萧控面前,眼看就要重创萧控,我的定心锁来不及赶上,扑了一个空。
悄无声息地,那暗器仿佛撞上了什么柔软之物,略一停顿,便“当”地一声,掉落在地上,滴溜溜打转,形状似一个扁平的梭子。
此时我确信无疑,厅中必另有高人,暗中相助萧控。他先是匪夷所思地将萧控提出溶洞,此刻又以奇怪方式击落了偷袭的暗器。
我转头四顾,始终找不出那个人来。众人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不住左右环顾,交头接耳道:“你看出来没有?有个高人在暗中助弯刀杀手?”
夏标忽然喝道:“一定是你!”肩头一晃,一枪向那病态小美女刺去。我心知她不懂武功,这一□□下必死无疑,大惊之下,不假思索飞身去救。
夏标枪头离那小美女仅差两寸,我已于此时赶到,一拂袖,将□□荡开一旁,这时才意识到夏标并非要伤她性命,而只是出招试探或是要引诱那神秘高手再次出手。
夏标见我竟然荡开他的枪,终于忍不住,面色顿时一变,恶狠狠地道:“好啊,你和隔殊城唱定了反调是不是?”向师父道:“全掌门,你既已逐她出师门,那我也就不顾什么长幼辈分,今天定要好好教训这个狂妄女子!”师父并不答话,夏羽温刚叫得一声“爹”,夏标已怒道:“不要叫我,世上好女子多的是,改日你要多少爹都替你找来!”夏羽温面色青白,再不发言。
我欲开口分辨几句,夏标已从旁人腰中抽出一把剑来扔给我道:“你出手罢,我让你三招。”口气蛮横,不容置辩。我见他这般刚愎无礼,也不禁生气,暗道:“好,你定要逼我,我也没办法。”不卑不亢地道:“好,那就请夏城主指教了。”起剑式向他行了一礼。
夏标哼了一声,等我出手,但我的功夫无形无意,敌人不出手,我自己也无法出手,敌人出手之后,我才能随他的招式还手。只是众人都不知道这一层,我也不便解释。夏标等了一会,见我始终不出手,越发恼怒,道:“好,一样是以大欺小了,你既然如此不霄,夏某就只好先动手了。”平平一枪向我刺来,快如奔雷,又稳如泰山。我身形微晃,随枪势一转,避开了此招,有人连珠介地喝起彩来。
夏标面色铁青,再不留情,一招险似一招,我尚记挂着看在夏羽温面上,给隔殊城稍留面子,只是闪避,并不还击,只盼望夏标能领悟到这一点,有所收敛,就阶而下。
人群之中有些人看我闪避身法巧妙,倒时不时真心实意地喝彩,夏标脸上更为难看,忽然双手一分,□□顿时拆分为两杆□□,分刺我上中下三路,攻势凌厉狠辣,当日他对付萧控也不过如此。
围观之人中,已有些人不忍心,悄声道:“再怎么说,对付一个小姑娘也不必出此狠招……”我眼看不出手不行,剑随枪势一滑一转,倒削上去。“当”地一声,夏标为求自保,不得不右枪撤手,□□掉于地上,人人都瞪眼瞧着,他更觉奇耻大辱,一咬牙,左手单枪急刺,面容不禁扭曲。
形势紧迫,我左右为难,我既无意伤人,也无意在群雄面前令夏标丢脸,但到了这地步,不轻伤夏标或点上他的穴道,他不会停止。我向夏羽温看去,希望他出手阻挡,但他神色恍惚,并没有领会我的意思。
正在为难,忽然一个人影窜入我和夏标之间,一剑挡住夏标的枪道:“夏城主且住!”正是师父,我站过一边,心中暗松一口气。
师父说道:“强敌当前,夏城主就算要教训小辈也不急在一时……”忽然“呼”地一声风声轻响,萧控已跃起半空,一拂披风,越过众人的头顶而去,我见他整个人都散发出生无可恋的意味来,担心到了极点,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来,想也不想就跟上,叫道:“萧控,等等我!”身后传来夏羽温一声呼唤道:“小隐!”
我匆忙中回头一顾,只瞥到夏羽温和师姐两人看我的眼神,一个伤心,一个失望。我在心里略一犹豫,脚步却无法停顿,追着萧控而去,只在心里默默道:“师姐,原谅我,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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