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时辰不停不休,我始终跟在萧控身后。三个时辰不言不语,我担心到了极点。萧控仿佛要耗尽自己的体力,让自己力竭而亡。
孤雾山脚下,萧控终于停下,却不愿转身看我,背对着我道:“小隐,你别跟着我。”他的语声里是再也了无牵挂的木然和放弃,仿佛已然是个死人,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提气一窜,绕到他面前。
萧控穿透我直直地看着前方,眼里透露出超乎寻常的绝望,了无生趣的黑眼睛里只传递出四个字:“生无可恋”。
“萧控,你到底怎么了?”我几乎哭出声来。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他打算放弃一切了,放弃这个尘世,放弃自己,也放弃我。
“我杀了一个女子。”萧控说。
“你杀过很多人。”我不解了。
“可我立过誓言不杀女子。”萧控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天上的月亮都仿佛在颤抖。月光下萧控已经泪流满面。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劝他才好,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整天口是心非,赌咒发誓转眼忘得一干二净,可是萧控你是魔头,怎么会这样天真?
“当时的场面这样乱,谁都无法控制,又怎么能怪你呢?”
“我违背了誓言。”萧控根本听不进我的劝告,只喑声道。他绕过我,向一座山峰纵跃而上,我跟在他身后,直到他进了一个山洞。
这个山洞向下蜿蜒,弯弯曲曲,洞内潮湿阴暗,伸手不见五指。我不像萧控那样熟悉路径,只走得磕磕绊绊。火光一亮,他点起一个火把,原来已到了他住的地方。
我转头四顾,见一切简陋,想到萧控所有的白天就住在这样一个山洞里,心里不禁又是伤感又是怜悯。他不理睬我,在一堆草上坐下,双手交叠于膝,仰起头呆呆看着面前一个滴水的石笋。我无法安慰他,只能陪他这样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说道:“这个山洞寒气重,你恐怕受不了,还是到外面去的好。”我听他出言关心,心中略微一喜,想了想道:“也好,我出去弄点吃的,你折腾了一夜,好好睡一觉。”他默然点头,我正要起身,忽然想起什么,忙道:“萧控,你跟我发誓,说晚上一定出来见我。”他不知所措地看了我半晌,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一诺千金,既然已经答应我,就不会趁我不在时自戮,这才放心离去。
到得洞外,已是天光大亮。我打了两只野鸡,在火上慢慢烤着,不知不觉想起了在莫哀山上的生活,那种自由自在,无法言说,如果萧控能放下仇怨杀戮,远离纷争,和我还有隐士鱼比邻而居,晚上一起烤玉米,看花开,那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好之事吗?
这些话,为何我刚才却没能跟他说呢?他要杀人,分明只是不由自主,他到底是受到了什么牵制呢?
一声鹰鸣,我抬头望去,一只红鹰在天上盘旋。也只有它才能真正自由自在,身而为人,是否永远不能抛开别人的看法和约定俗成的规范?
我进山洞给萧控送吃的,萧控始终不吃。他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只呆呆看着水从那石笋上一滴滴地滴下。我再劝他,他只是不理。
料想天已黑透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拉起他,萧控没有任何反抗,任我将他拖出洞外。我燃起火堆,苦苦思索如何劝解萧控,却实在彷徨无计。
萧控始终看着火光,眼睛都不眨一下,此时脸色更是苍白得可怕。我尽力和他说话,直到说累,但他还是一言不发。大半夜就这样过去。
火堆渐渐燃尽,萧控猛然间笑了起来。我惊了一跳,向他看去,他神气全变,仿佛清醒过来,一种从未有过的神色在他脸上流转,我害怕起来,眼前的萧控仿佛完全变作了另一个人,而这个人,我丝毫也不认识。
萧控眼神忽转柔和,前所未有地现出些许感情色彩来,却叫我毛骨悚然。他看了我一会,开口道:“小隐,你一直问我,为什么杀人?”他声音本已柔和,此刻配上温和眼神,就如一个多年的知交在谈心一般,令我顿生困惑,我不敢想象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却不由自主点点头。
他转过身去,解下披风,将上衣一件件脱下,我一时不解,同时也略感尴尬,叫道:“萧控,你做什么?”他不答,此时已除下最后一件内衣,暗红的火光映照下,只见他苍白的背上横横竖竖、长长短短、深深浅浅布满了伤痕,竟是体无完肤,犹如一个破碎扭曲的蛛网刻在身上。看得出来,这些伤痕都是年幼时的旧伤,却随身体的长大也一起长大了。
我倒抽一口冷气,不禁愤道:“这是谁干的?”
萧控在火堆旁坐下,惨然一笑道:“我爹。”
火光忽长忽短,颤抖不已,我的面前显现出一幅画面来,一个孤独无助的小孩子蜷曲在角落里,惊恐地看着面前的壮年男子高举鞭子,那男子却完全无视孩子哀求的眼神,只一鞭一鞭地抽下来。到后来,小孩子只是抱着头,连哭泣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他背上的这些伤疤,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帮他稍减痛苦。
萧控道:“我爹自小打我,要不是邻居大婶时常照顾,我活不到现在。”他语声转为哽咽:“我发誓一生不杀害女子,可我没能做到!”
我心里一面疼痛,一面慢慢领悟,道:“你杀人是因为你从小受你父亲的虐待?”一种无力的感觉仿佛从黑夜中渐渐渗透到我全身,我心里灰暗到了极点,看着萧控的眼睛,只希望他摇头否认。
萧控慢慢穿起衣衫,声音低暗地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看到父子相亲的场面就会浑身发抖,然后不可抑制地生出要杀那个父亲的念头。”
他目光中戾气一闪,涩声道:“你有多想和你师姐在一起,我就有多想杀尽天下的慈父。”
看到我隐痛的目光一闪,他自悔失言,接道:
“我一天天地长大,也一天天地不能控制自己,终于,我杀了第一个人。渐渐地,杀害慈父成了我唯一能做和想做的事。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看见慈父孝子,我就不能遏止杀人的念头。我知道我已深陷泥沼,再也无法自拔了。我也知道,我扭曲之极,无药可救。为了减轻我的罪孽,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尽量不去杀无辜的人。因此,我下手的对象,都是经过我再三证实,的确死有余辜的。像木旭江,他强圈过无数良田,为此逼死了好几户人家。”
“我也知道,其实,我早就不应该再活在这世上。只是,我始终难以对自己下手。杀别人再容易不过,要杀自己,事到临头,却总狠不下心。”说着,他的手紧紧抓着树干,十指竟慢慢嵌进树皮里。
我听着这句话,想象他这些年来的挣扎,绝望和失望,心里亦是悲从中来。正如我一直以来所感觉到的那样,他的本质绝不是一个残忍噬杀的魔头,是他的人生把他逼到这一步境地。我一直当他是最好的朋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挣扎,一点忙也帮不上,完全无计可施。
“终于,我也得到了报应。我杀姬如凤的时候,他临死竭力一击,我中了毒。我耗尽内力,也无法将毒完全逼出,一位名医帮我将余毒驱到肌肤之内,才保我无碍。但我从此不能见日光,否则一刻之内便会毒发身亡。”
他低声地说着这么惨痛的往事,脸上却还是面无表情,他好象不会皱眉,不会哭,不懂得开玩笑,只会用好听的声音讲话,却更让我心痛如绞。所有的疑问迎刃而解,我简直无法想象世上还有人过着这样的生活。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不幸的人,但和萧控一比,我的痛苦又算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揭露那些人的丑恶嘴脸?只要你证实他们的确是罪有应得,你不但可以名正言顺地杀了他们,还会成为武林中人人敬仰的正直侠士,完全不会像今天这样被所有人误解憎恨了。”心痛和可惜的感觉在我心头层层交叠,更多的却是不明白。
“我爹以前也是‘武林中人人敬仰的正直侠士’,”萧控冷笑,“但我,从不说谎,无论对人还是对己。我杀他们就是厌恶他们是慈爱父亲,别的都次要。这就是我心里的仇恨。”
我无话可说,向火堆加了几根柴,火又重新旺了起来。一时间两人都静下来。一天之前,我还心里时时刻刻牵记着师姐,但此时,满心只想着萧控。我始终有不好的预感,今夜他吐露一切,显得十分怪异。他是做了什么决定吗?我不禁一阵发颤。
向他看去,他的神色却越来越平静,甚至不动声色。
他忽然问我道:“小隐,全天下都恨我,怕我,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我想了想,右手拿过一根树枝,轻轻在地上写了八个字,“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萧控盯着看了半天,才慢慢抬头看我,黑色的眼眸里流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来。
我觉得奇怪,怔怔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我不识字。”
我颇为意外,想不到武功这样高的萧控竟然不识字,于是将这八个字读了一遍,又解释道:“意思是有的人认识了一辈子,头发都白了,但还是互相不了解,就像新认识一样,而有的人,哪怕是在路上遇到,支起车盖来交谈的那片刻,就好象已是多年的故交一样。”
萧控认真地听着,脸上露出神往的表情来,道:“你是说我们倾盖如故?”我微笑点一点头,他的唇边也漾起几缕微笑,如同春日的水波,柔和而温馨,开口说道“小隐,我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有故意杀过一个好人。”
这句话我始终相信,但还是说出来道:“第一次和你交战,我就已经知道了。”想起他在馄饨摊上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想不到你这个杀手还喜欢吃馄饨。”萧控道:“小时候邻居大婶经常包给我吃。”
我们慢慢聊起最初的相识。认识他这么久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听他说那么多的话,他说的越多,我越欢喜,直希望他多想起一些有趣美好的事来,好冲淡他背誓的悔痛。
不知不觉间,天开始亮了起来,我第一次在日光之下看到萧控。几缕阳光穿透树荫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的肤色间隐隐多了一层血色。在这刹那之间,我忽然发现,这个江湖上闻风丧胆的杀人魔头,竟然是个绝顶的美少年。
我一时目不转睛地怔怔看着他,忘了说话,萧控抬头望见日出,全身一震,如梦初醒,却随即释然,向我一笑,道:“小隐,你要帮我一个忙。在这独步峰的峰顶,有一片突出的山崖,山崖上有一具黑色石棺,我死后,请你将我的尸身装在石棺里,沉到山崖下的弃湖里。我不配入土为安,只配埋骨淤泥。”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开颜而笑,当真如明山秀水,华耀清皓,风采无双,却让我惊恐万分,他说的话,更让我猛然想起一个事实来,我惊道:“你……你是不能见日光的!”双脚发软,仿佛已站在弃湖的淤泥里,正一点一点往下沉。
萧控浅浅一笑,低声道:“没关系,我早知有今日。死对我来说,倒是好事。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随着他的这一笑,他脸上的神情全变,绝望和放弃了无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寻觅良久后终获的从容和平静的喜悦来,在这刹那,我感觉到,他是真的解脱了。
我茫然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却停留在萧控面前,什么也不能抓住了。五内如冰,我早知他不对头,竟然不能阻止,竟然如此粗心,让他留在日光里!万念俱灰,顿时闪过一个念头:倒不如跟萧控一起去了,也好离开这容不下我的世间。
与此同时,我却又明知我不应该难过,反而该尊重他的决定,为他欢喜。萧控留在这个世上,所得到的只有痛苦。他说的对,死,反而是一种解脱。
萧控的脸上忽然转上一片奇异的粉红色,肩头晃了两晃,便倒了下来,我急忙扶住他,道:“萧控,你怎么了?”随即意识到他身上的毒已经开始发作了。
萧控脸上苍白不再,神采照人。临近死亡,他反而平静安乐,仿佛已卸下身心的全部负累,正在接近一个他渴望的全新世界。他仰望着天空,不无欣喜地道:“原来天是这样蓝,云是这样白…我以前从未注意过…小隐,我想都不敢想,我竟然还可以死在好朋友的怀抱里……”
他转过目光看我,眼里闪现出那种我曾见到过的孩子般纯真的喜悦,伸出手来,紧紧握住我的左手,轻声地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嘴角漾开一个微笑,眼睛慢慢合上,忽然间握住我的手一松,寂静无声。
我无言地将他的手贴上我的脸,在心里道:“萧控,来生,就算你还是要和整个武林为敌,我还是会做你的好朋友。”
骄阳惨淡,风声寂寥,我将他的身子在地上放平,始终不忍心盖住他的脸。时间凝结在他脸上,却仿佛只是暂时停止,而非永远结束。
一声衣带轻响,我回头喝道:“谁?”从林中缓缓走出一个人来,他头顶切云冠,博带峨袍,须发皆白,原来是谢饶。
他走到萧控身旁,仔细看着萧控的脸色道:“能够全尸而死,对弯刀杀手来说,已是不错了。”我心中立刻不悦,不发一言地看着他。他又捡起萧控的弯刀,微笑着对我道:“老夫一直很欣赏你,觉得你与众不同,将来定有非凡成就。你被逐出师门后,老夫也曾暗暗可惜,想不到这原来只是计谋,老夫这就回去昭告全武林,说你已将弯刀杀手杀死。”
我猛然一惊,道:“他不是我杀的,是他早就中了毒,正好毒发。”谢饶怔了一怔,道:“无论如何,我会将此事告知全掌门。”他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我正要追上去说明实情,转念想到还要装殓萧控的尸身,不能离开,不得不停下脚步。眼看着谢饶一声呼啸,招呼着他的红鹰一同离开。
一直到傍晚,我才相信萧控永远不会醒了,我应该按他死前的要求,将他入殓。
我在山崖上找到了那具石棺,见它呈墨黑色,触手冰凉,仿佛是黑色水晶所制,不禁在心里默默地道:“萧控,你为什么连棺材都要是黑色的?你可知,人生还有其他很多颜色,我多想看看你穿白衣的样子。”
然而又是谁,令他将黑色穿成了宿命?
萧控紧闭着双眼,漆黑的睫毛倒扣在脸上一动不动,这句话,他今生已经无法回答我了。
我小心地把他放入棺中,替他整理好衣衫,再最后看一眼他的脸,忽然不可抑制地希望他睁开眼对我笑着说:“我没死,小隐,我逗你玩呢。”
他的脸很少有表情,而他的笑却那么明耀,哪怕只有一丝,也像最炽热的光照在最清朗的水面上,最黑暗的地层燃起的一束火。但他永远都无法再对我笑了,而以他的性格,也不会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想象他在夜里独自默默凿刻自己棺材时的情形,我心如刀绞,他那时会是怎样的心境?是哀莫大于心死的麻木还是明知必死的无奈?泪水滴到他冰凉的脸上,我轻轻地拂拭。这个江湖这么大,萧控,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才是我唯一的朋友?其他的人,离我再近,都像是隔着一层什么。
我解下头发上的一条丝带,缠绕地系在他的手腕上,轻声地对他道:“希望它能代替我,陪在你身边。萧控,你永远都不会再孤独。”
“嘭”地一声巨响,石棺没入湖中,渐渐沉下。从此,萧控将长眠于湖底,再也不必去无奈地择人而杀了。他的生命停止在他最美的时刻,但愿他从此以后,生生世世都是明朗无优的美少年。
我在独步峰上结起草庐,天黑的时候,就在山崖上看着弃湖的水面。萧控长眠在这里,我也要在这里,才能感觉到他就在我身边,而不是隔着生和死的距离。我甚至不太想起师姐,也不再伤心师姐始终没有答应和我一起上莫哀山。萧控的死,仿佛给了我最强烈的一击,让我也有些麻木了。
这一日黄昏,我正在草庐内煮汤,门外有人叫道:“屋内可有人在?”声音颇为熟悉,我开门一看,竟然是大师姐。四目相对,两人都呆了一呆。
我首先开口道:“大师姐,近来可好?”知道她是最厌恶我的,也不指望她会有好脸色对我。果然她一皱眉头,不愿看我,只淡淡地道:“还好,师父在那边,请你过去一叙。”我早已猜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师父在不远处等着我。
走到师父跟前,我跪倒磕头,这一次,师父受了我的礼。我朦朦胧胧有些猜到她为什么来找我,却不太敢想。师父帮我拂去膝盖上的土,道:“小隐,我们去走一走。”
我带师父来到山崖上,走了几步,师父道:“那天在隔殊城,我那样对你,也是情非得已,你不会怪师父吧?”我摇摇头道:“不会,弟子明白师父身不由己。”师父微微一笑,道:“想不到两年不到,你的武功竟然精进到如此地步,连夏标都不是你的对手,是自己练的么?”我点点头道:“我一个人在山里无事可做,就只好琢磨武功。我也想不到会有如此进步。”
师父凝视我的眼睛,我也看着她,才几日不见,她更显疲态,脸色更是不佳。师父毕竟老了,我有些难过地想。昔日杭州街头那个一把把我抓上马的稳健身姿已慢慢不见了。
良久,师父叹了口气道:“小隐,你和弯刀杀手都是悟性极高的练武奇才,可偏偏,两人都这样…”一时煞住了口。
我知道她的意思,但如今无论对萧控还是对自己,都已感到坦然,道:“就我自己,我从未认为自己有错;就萧控,他也不是天下人想象的那样。”简略地将萧控杀人的原因说了,师父沉默不语。
隔了一会,师父忽然道:“我已在昭廷贴出公告,说你奉我之命故意接近弯刀杀手,趁他不备,将其毒死。”她看看我的表情,又道:“眼下任务完成,你也可以回到致幽山来了。”我看着她,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这句话出自师父之口,晕眩过后,又是气恼又是悲愤,道:“师父,你怎么能……萧控不是我杀的!”
师父口气略显生硬地道:“谢老前辈亲眼所见,难道还会有假?”我辩解道:“谢老前辈见到我们的时候,萧控已经死了……”不待说完,师父已不耐烦地挥手道:“好了,我早已昭告武林,不可能更改了!再说,能杀得了弯刀杀手,也是我派的荣耀,难道你不愿意帮本派增添荣耀?”
我不想顶撞师父,也更多的是因为师父的做法让我难过,沉默下来,师父也感觉自己语气过头了一些,放柔口气道:“小隐,师父这一次来找你,就是来重新收你入门,并传位给你的。”
最后几个字真正让我大吃一惊,道:“师父,你说什么?”师父笑道:“小隐,为师打算传位于你,你就要是谪缘派的新掌门了。”
师父的笑容就在眼前,可一下子变得遥远起来,我猜不透师父这个想法是从哪里来的。黄昏的落日渐渐沉下山去,万物都带上昏暗迷离之色,只是再迷离,也及不上人心的迷离。
师父以为我不敢相信,又接道:“我派是武林大派之一,挑选掌门人之事非同小可。我早在暗中观察,觉得你资质不错,早立意要传位给你,因此苦心安排。华阳镇迎战弯刀杀手派了你去,一来可以让你在江湖上稍具声名,二来也可让众多的江湖前辈认识你,慢慢培养好感,将来也便于联络。”
“当年三件礼物,便是为师暗示将来会传位于你。我料想你必定会选第一或第二件,无论你选哪件,接下来我都可以顺理成章,慢慢培养你成为下一届的掌门,我万料不到,你会选第三件,更紧接着,隔殊城前来求婚,我所担心的事,终于成为现实,而为师也料不到,你竟当众坦承,至死不改。”
说到这里,师父不由得蹙紧了眉头,可见,我与师姐的相恋,始终是她心里最大的隐痛。我虽已坦然,却也不免心里一阵苦涩。
师父也不愿再提,又接下去道:“再后来,你与那弯刀杀手结成好友,我为保住谪缘派的声望,不得不将你逐出门墙。好在你最终把握机会,一举将那弯刀杀手毒杀。我也正好顺水推舟,向全武林昭告事实真相,至此皆大欢喜,弯刀杀手也死了,你也可以回来接管本派。”
她面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道:“可见你在大是大非上,尚能把握分寸。如此一来,我也能安心将掌门之位传于你。”
我心头苦笑,刚要开口辩解悲情使绝不是我杀的,师父已急忙摆手阻止我说话,道:“我既立意传位于你,自然不会应允隔殊城的提亲,只是他们在武林中权势甚大,我若当面拒绝,必生祸端,因此借你之口拒婚。”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师父早就知道了,还料定我定会拒绝。”心里不知是佩服还是害怕。
“我知道以你的个性,必不会妥协,因此早已暗中安排,想让你二师伯偷偷放你下山。”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道:“小隐,你知道,处在这样的位置为师有时也身不由己。我若为你一人废了致幽山的规矩,今后又有何威信可言?山上弟子还会有谁服我教管?”我默默地点一点头。
师父欣然一笑,道:“你师姐搬来救兵,那真是最好不过。我也乐得在房里闭关不出,任肖昙把你救下山去。”听到这里,我不禁心头一寒,原来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一直以为山上弟子众多,所以师父忽略了我,想不到她其实暗中早在注意我,连我的性格脾气和想法都了如指掌。我的一切所思所想,其实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一念及此,我不禁不寒而栗。
师父看着我的脸,道:“你今天就跟师父回去,十天之后便可举行接任大礼。”我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师父,我的确很想回到致幽山,但掌门之位,恕弟子难以从命。”
师父听我出言拒绝,却没有暴怒,她走到山崖前头,看着弃湖水面,我只能从她身后看到她背心一阵起伏,她毕竟还是有些生气。但我从来对权位没有半分兴趣,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做一个掌门。
“师父春秋正盛,为什么忽然想到要立新掌门?”这一点,我始终疑惑不解。
师父叹气道:“小隐,我就跟你实说了罢。为师走火入魔已有一月之久,始终没有好转的迹象,不能不为致幽山的将来打算。”我吃了一惊,难怪师父脸色这么差。但我还有这么多师伯师姐,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来执掌致幽山。
师父漫步度来度去,神情忽然略带焦躁,声音微恼地道:“我考虑良久,你是最好人选。为师这一辈,你大师伯生性迂腐死板,二师伯懦弱被动,三师伯刚愎自用,四师伯优柔寡断,六师叔有欠机智,七师叔又暴躁草率。没有一个可堪重用;你这一辈,无论从哪一方面讲,都没有人能及得上你。”
师父这样一说,我十分为难,只得道:“弟子年纪尚轻……”未及说完,已被师父打断道:“为师当年接任之时,比你大不了多少。”
她随即道:“你接任之后,各位师伯都会尽力扶助你,这一点,你毋须担心。”
“你让我接掌致幽山,就不怕江湖笑话吗?”我见师父如此坚定,开始动摇。致幽山是收留我,养育我的地方,为它出力也是我分内之事。何况师父身子有恙,我也不能不为她分忧。但在隔殊城,夏标指出我喜欢女子,虽然我不认为自己是错的,但我却不愿意致幽山因我而被江湖上的人看不起。
师父沉思了片刻,渭然叹道:“笑话总好过于灭派。师祖的基业,怎么能毁在我的手里?致幽山弟子虽多,能担起重担的却只有你一人。更何况将来你成就事业,谁还会拿些许小癖来诟病你?”
我低下头沉吟不决,师父又道:“小隐,为师说到这份上,难道你还不肯么?你仔细想一想,倘若你答应执掌致幽,今后这山上,就是你说了算,谁还敢有半句异议?”此言一出,我心中一凛,向师父脸上看去时,只见她的眼神奇特,说不出的怪异。
我登时明白过来:“师父是在暗示,如果我答应她的要求,我就可以与师姐一起相守了。”一念及此,天平登时倾斜,暗道:“不错,我当了掌门人,谁还敢当面说我什么?”
师父笑了一笑,道:“快叫上你大师姐,我们即刻起身。”
一路上心迷神驰,我只想着终于可以回到师姐身边,经历过这种种一切,她又会如何待我?师父在想着致幽山的将来,心思重重,大师姐始终不看我一眼,偶尔不小心瞥到,面上的神色生不如死。
半月之后,终于回到这块最熟悉的地方,一切都没有变,除了我自己。众人想来都已得知我是将来的新掌门,都对我恭敬起来,却叫我很不习惯。只有二师伯见到我十分欣喜,不住问长问短。
师父帮我重新安排了一间房,到了晚上,众多的师姐来看我,直到半夜,才把她们都送走。过不多久,忽然又响起敲门声,打开门一看,竟然是师姐。白天没有看见她,此时却一声不出,径直走入房中。
她反手栓上房门,我正自诧异。她已走上几步,伸出双臂,圈住我的头颈,凝视着我的双眼。我张口结舌,呼吸紊乱,颤声道:“师姐,你…你做什么?”她不答,只是注视着我,眼中波光荡漾,深情无限。我被她这样一看,魂魄俱散,渺渺然不知身在何处。她忽然向我侧首过来,吻在我的唇上。
我只觉得触唇柔软异常,不由得天旋地转,全身僵硬,不能动弹半分,口中尝到她唇舌的甘美,不似在人间。师姐却腾出一只手,缓缓来解我的衣衫。我又是害羞又是期盼,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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