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萧在凤鸣轩静默地度过一日又一日。她鲜少出馆转悠,此番人生地不熟,寄人篱下,凤仪阴晴不定,她是慎之又慎。闭门修学,与书卷相伴,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初读那些武林典籍,不解其中之意,枯燥乏味,潇萧只是顺意翻阅,也无用心去记。多读几卷之后,竟开始默默记诵,心中揣测着虚无的招式,不时还比划两下。芽儿笑称她入痴了。
潇萧道:“若是运气蓄锐,我也不爱看。但书中写得些个招式大胆有趣,你读了也会喜欢。”芽儿道:“哪有有趣的招式,你骗我么?”潇萧刚读过一个,便指与她看,道:“喏,这个飞鹰派的摔翻招式,基础类似少林的‘千斤坠’,别人推他不动,他借力一个翻转,便让敌方摔倒在地。”芽儿道:“这类招式我没见过,果然有趣。”
因渐渐知晓典籍中的含义,潇萧越读越快,不出一个月的时间便把从浣经阁抱来的书看完。然后兴冲冲地跑去又搬了一堆书回馆研读。凤仪在这个方面慷慨大方,潇萧想看多少书,她就给她多少书。一个月后,凤仪如约至蓬莱馆,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凤菱。
再见凤菱,潇萧大吃一惊。小女孩的神情严肃,近乎判若两人。她冷冷的瞧着潇萧,眼中的纯真,可爱尽化为寒刃。瘦小的手掌间握着一把长三尺的大剑,很是不搭称,整个人显得更加幼小了。丝裙拖摆在地上,却绊不住她,依旧是那么轻盈,只不过已是一朵带刺的花。
凤仪的神态却是比初见时亲切不少,或许是潇萧连日来表现的武学热忱让她大感欣慰。“听说,你又到阁里取了不少书?”凤仪坐在炕上,品着香茶,话语温柔。潇萧见状,胆子大了点,道:“您布置的书我都看完了,闲着无事又去借了些暗器医药方面的卷宗。”凤仪道:“看来,这些日子你对武学颇感兴趣了。”潇萧道:“武学里的拆招解式,风格迥异,动静敏捷,百看不厌。”凤仪蹙眉道:“天下武学同宗,非攻即守,最后的路子大抵相仿,刻意追求招式,浮于浅薄,不可取。”
凤菱站在凤仪身旁,紧抿着唇,牢攥着剑,整个人似箭在弦上,风吹草动,一触即发。凤仪对潇萧道:“菱儿是轩里数一数二的苗。平日你瞧她睡觉其实全在练内息,比常人都刻苦。”又对凤菱道:“你同潇萧过几招。”
潇萧闻言,顿时愣住,凤菱的剑比轩主的话还快,说到便到。剑光映在潇萧面上,她才意识到危险,身形踉跄之间,她倒退数步。左手衣袖裂了半截,摇摇地耷拉着,里边露出白皙的肌肤,肘间红色的血珠子细密地往下滑落,越凝越多。凤仪似笑非笑,让人琢磨不透,只管看着,不喊停。芽儿倒是急了,她慌不迭地解下随身的弯刀,可是哪有机会递给潇萧。凤菱的剑锋几乎将潇萧围住,每个剑招之后又带着一个连式,或回刺,或旋踢,阴柔中透着狠辣,身法似蝶翩舞。
才不过五招,潇萧已经退到凭栏,江风吹起珠帘,沙啦啦地响,似倾盆大雨袭来。外面就是滔滔恶浪,犹如厉鬼的手要将人拖入无止尽的深渊。她靠着纱窗,胸膛上下起伏,猛喘气,淋漓汗水湿了额前的发,鲜血浸透了绛红衣裳。凤菱的剑又刺过来了,朝着咽喉。潇萧恁是没动,她看着那剑尖,感到寒意的逼近,散布着死亡的讯息。“玩够了,就歇会吧。”凤仪终于开口放话。剑顷刻间顿住,往后一撤,凤菱落到轩主的身边,一切都和刚来时一样。
潇萧惊魂未定,芽儿早上前,用绢带替她包扎伤口。凤仪冷笑道:“流些血算什么事,往后都要当作家常便饭。”说着,又自腰间抽出那柄楚舒晴的软剑,掷于地上,道:“学武之人,剑不离身,莫非你师娘没教会你?哼,如此说来,受伤也难免。”潇萧低身,拾起剑,在茶几边坐下,道:“晚辈知错。”
凤仪缓了气,道:“菱儿方才使得剑招,你可知属何门何派?”潇萧心中叹道:如今算切入正题,之前的只是让我开眼界。接二连三的唬我,会否传授我真功夫也瞧不出个端倪来。凤仪见她神情低落,一脸静默,道:“你心里觉得委屈了?别摆个脸子给我看。不满就说出来。”潇萧辩解道:“轩主待我好,每日好吃好住的,我怎么会委屈呢?”
她停了停,接着答道:“凤菱使得剑法和天山派同出一辙,应是‘平湖秋月剑’吧。剑式连环,虚招不多,气势开阔,隐隐有寒意。”说完抬头看了看凤仪,见其嘴角微微扬了扬,心里踏实了点。却又听凤仪道:“七日后再和菱儿比试,这回你须破了她的‘平湖秋月剑’。”潇萧惊愕,不解地望着凤轩主,道:“我功夫底子浅,如何能破那么厉害的剑法。”凤仪道:“所谓见招拆招,用得就是这个法子。没有借口。”
芽儿看着潇萧不紧不慢地剪着烛花,心里急得慌,道:“潇萧姐,你还不快准备准备。”潇萧道:“着急也不是办法。我今日翻阅了些书籍,寻到了点破解之道。一物降一物,船到桥头自然直。”芽儿道:“说得轻松,今天你身上大大小小伤口十六处,竟不会……。”她忽然顿住,赌气道:“我竟比你还心急。”说着,拿床被子捂住脸,睡了。
第二日,潇萧便开始习剑,她先是练习“平湖秋月”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即便她来不及练成破解的招数,也可以应付几下。芽儿兴致勃勃在一旁看着,给她端茶送水。潇萧身段柔软,是个练功的好材料,勤加练习就有模有样了。
谁料,第三日时,凤菱竟蹦蹦跳跳跑来找潇萧了。她看上去很兴奋,眨巴着眼睛,水灵水灵的小美人。潇萧当真怀疑这位凤菱宫主是否有个孪生的姊妹。见到潇萧,她颇有些得意,甩甩头发,一板一眼道:“我现在可是你师父了。”潇萧想这凤菱在轩中辈分最小,平日大家虽惯着她,但她总受人教导。如今自己换作她指点,应是赶上头一遭了,兴奋也是情理的事。潇萧比她长四岁,原可算她的尊长,现在她却爱争做长者。潇萧倒也不恼,自己依她照顾着,随随小女孩性子,并无悖理,因笑道:“是了,还请凤师父赐教。”
凤菱跳到茶几旁蜷着,指了指茶杯,咂咂嘴道:“上回的茶味道好极了,你再请我喝一杯。”潇萧晓得她想喝敬茶,她走到柜子边取出一袋茶叶,猛然忆起在日啸向师父师娘敬茶的情形,又想起同师兄们品茶论道的时光,还有她和妙嫣煮茶,流夜为其弹琴的那个下午。她感到眼睛发涩,垂了垂睫毛,却发现沾上了温暖的液体。
“你怎么把袋子弄掉了?”凤菱的声音传来,“哎?怎么哭了?”她忙把茶叶袋拾起来,拍干净,道:“你别难过。莫明其妙哭什么呢。我来泡吧。”然后又叫来芽儿安慰潇萧。潇萧方才一哭,便觉得胸闷气短,五脏六腑连着筋脉隐隐作痛,平常都不见这状况。她顺床坐了,心想莫非自己病未愈,不容得哭?
芽儿比凤菱小,心思却较她细,见潇萧伤心,因问道:“姑娘可是想家了?我和轩主说说,看看有什么法子。”潇萧摇摇头道:“切不可告诉轩主,只是想起些人和事,我一个孤魂,哪有家可回。”凤菱捧着个小茶杯,喝得开心,道:“莫哭,莫哭,以后不叫你泡茶就是。”说着,她撅起小嘴,对着潇萧的眼睛轻吹几口气,笑道:“小时候我哭,其他姐姐都是这样做的。一吹,眼睛就不肿啦。”潇萧摸摸她的头,微笑道:“你真是有意思,言谈举止出人意料。”凤菱用手抱住头,道:“不要摸我的头,随便摸,会变笨的。”
过了片刻,潇萧感觉身体无大碍,便问凤菱要练什么功夫。凤菱道:“你学了什么武功?”潇萧道:“过去的功夫,轩主叫我一概忘了。昨天练了点‘平湖秋月’剑法。”凤菱往楠木椅上一坐,道:“你真听话,不过轩主交待的事不必全照做,循规蹈矩最闷人。”潇萧道:“那我们不比试了吗?”凤菱笑道:“当然要比。换个花样,这回你使剑来破我。”
两人站起身,潇萧见凤菱将头发解了,手里却多了条银链子,竟是发带,足足七尺,分九节,打造得精致纤细,链子末端是一个亮银锤,状似元宝,两端尖如厉锥,中间凹下去的部分布满钝刺。潇萧一脸惊奇,凤菱把亮银锤在手里掂了掂,道:“这是我的秘密防身武器,七巧扣,你来攻我呀。”说着她小手一拨弄,七巧扣便像陀螺一样转动起来。
潇萧点点头,摆了个架势,一招‘湖光山色’就使出去了。潇萧心想:链子不好摆弄,速度慢,我先发制人,必占个上风。她想的倒也没错,她选择的‘湖光山色’,剑锋偏晃,来路不易看清,且速度较快。凤菱微微一笑,翘起脚踢了一下七巧扣,那条银链子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咻地绕到她身后向潇萧射出,仿若天蝎蜇尾,朝潇萧太阳穴袭来。
潇萧看的一清二楚,她忙换作‘碧波荡漾’,想挡开七巧扣。凤菱又是一笑,像是早知晓潇萧的心思。她左手迅速往袍袖里一缩。潇萧见她的手上多了些粉色的东西,尚未看清是何物,凤菱左手轻弹,粉色的物体飞向亮银锤,‘叮’一声响,亮银锤猛然改变方向,朝潇萧下肋撞来,第二声‘叮’随即响起。
潇萧根本来不及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膝盖骨上让锤子打到了,一阵酥麻,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凤菱手指绕了绕,像小女孩玩发辫一样,七巧扣便回到她手上。她熟练地扎好头发,对潇萧道:“你又输了,这叫出其不意。”潇萧笑道:“自然是你厉害。”
芽儿扶潇萧在床炕上坐了,凤菱又讨了几杯茶喝。潇萧仍是对她方才使得东西好奇,因问道:“那些粉色的东西甚是柔软,像花瓣,比七巧扣更神秘。”凤菱喜道:“姐姐好眼力,正是花瓣。”潇萧一惊,早闻凤鸣轩独门暗器飞花菱令人防不胜防,莫非只是片花瓣?凤菱挽起衣袖给她看,潇萧见里边藏了个大花囊,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心想:师娘说的‘摘叶飞花’应是这个境界了。真是神奇。
潇萧在日啸见到的都是至阳至刚的武功,凤鸣轩的功夫至阴至柔,飘渺多姿,实在令她称羡,叹为观止。她心里特别向往飞花菱这本事,便再问凤菱道:“你学这个多久了?”凤菱道:“不长,几天就会了,姐姐想学?”潇萧点点头,道:“以前只学过些皮毛的点穴。”凤菱笑了笑,道:“点穴和轻功是武学中最实用的,姐姐轻功好,点穴也不能落下。”潇萧见她肯教,别提多高兴了。
忽然,凤菱问道:“你内功如何?”潇萧摇摇头,答道:“不曾练过。”凤菱的眉毛揉成一团,道:“没内力怎么能练飞花菱?武学就该内外兼修。”潇萧道:“依你之见,我应该现练内力。”“嗯。我念个口诀给你,你记下来。”于是,凤菱摇头晃脑地念了一通,潇萧一知半解的都记了。
修炼内力,必先排除杂念,潜心打通筋脉。凤菱教给潇萧的是凤鸣轩基本入门的一套内功心法。运气一周天自上丹田过会阴,俞阳,膻中,沉至下丹田,遍行五脏,一刻吐气一回。潇萧照着练,然每运完一回气,并无浑身松弛之感,反倒觉得心口闷闷地痛。她自当自己方法不对,又多练了一回,竟觉体内渐热,口干舌燥,是以喝茶解渴。怎料一口茶入肚,整个人躁动起来,奇热无比,心口绞痛。芽儿在外间听到茶杯破裂的声音,慌忙赶进来,潇萧早已是口吐鲜血,昏迷在床榻上。
潇萧迷迷糊糊的,额头上冰凉一片,只觉得有人一直在床边照顾自己,用她那双温柔的手。忽然很想瞧瞧是谁,潇萧睁开眼睛,正瞅见凤仪望着自己,大感惊讶。芽儿站在一边,递过盆子,凤仪一言不发拿起新枕巾,沾上清水,稍稍拧了拧,替潇萧换下额上的旧枕巾,挥挥手让芽儿出去。
“饿了吧。你发烧一整天。我刚吩咐芽儿去膳食房端吃的来。”凤仪冷不丁说了一句话。潇萧看着凤仪,不知道她为什么一下子对自己这么好。“身体感觉如何?还烫不烫?”凤仪轻声问道。潇萧笑了笑,道:“好多了,多谢轩主照料。”然后,她就默默地看着凤仪,想找出些蛛丝马迹。“我平常对你太坏了?”潇萧那点小心思哪能逃过凤仪的眼睛。“没有。只是觉得轩主和往日不太一样。”
凤仪叹了口气,道:“你怕我?见到你,令我想起以往的总总,便有些迁怒。”潇萧张嘴想说话,却咳嗽起来。凤仪忧心道:“你的伤虽已好的差不多了,但筋脉仍脆弱。恐往后不许哀伤哭泣,也练不成什么高深内力。”
潇萧大惊,失落得很,喘着气道:“那我练不成飞花菱了?”凤仪瞥了她一眼,慢慢道:“你这急性子跟谁学的?内力是可以练,但只能学些配合剑气的,而且要按我教的方法,昨天你学菱儿的练,小命差点就丢了。至于飞花菱,虽不能练到削铁如泥的境界,也能隔空点穴了。”潇萧静静听着,心里渐渐释怀,轩主其实很疼惜她呢。
这时候,芽儿从膳食房带食物回来了。凤仪扶潇萧坐起,一勺一勺喂粥给她喝。早春的寒意在帷帐内驱散,那一晚潇萧在凤鸣轩睡得格外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