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风刮在身上,利利的痛。妙嫣下意识的拢紧衣裳,依旧冻得发抖。她看上去就像个灾民,短袄袖口已经磨破,棉花絮露在外头,棉裙不知被谁扯破了一截。那天回到客栈,可恶的容慕天几乎把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了,她在武林大会挣得钱也只剩下些碎银子。拜佛,一定要去南普陀拜佛。妙嫣恨恨地想着,什么是祸不单行,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全体验了,而且是深刻体验,除了拜佛,她真不知道怎么时来运转。
想想看,她本来就没带多少银子。途中经洛阳,见一群乞丐可怜,欲当一回女侠,给他们分点银子。结果,她才掏出钱袋,那帮人一哄而上,把她那点可怜兮兮的钱抢光了,还二话没说,瞬间无影无踪。原来丐帮的轻功是这样练出来的。幸好她有两个钱袋。
再说,她到汴梁集市上去看些小玩意儿。正看得高兴,一阵大风吹来,她退了几步,碰上货摊上的东西,‘啪嗒’一声,摔了一整排,当场碎了。卖主一把揪住她不放,要索赔。周围的人很识趣地凑成一圈,她无处可逃,认命地竟以高价赔了,于是仅剩三两银子。
然后,抱着美好的憧憬,她在大同跑去看场馆气功表演,因为是免费献艺。当她兴致勃勃地看完,大声叫好时,突然发现场馆的门紧闭了,几个大汉堵住各个出口,一个彪形大汉拿着钱篓,向观众挨着个地收银子,每人一两。她饥一顿,饱一顿的,哪有力气义愤填膺,只好乖乖交了钱。
就这样,她一路坎坷,变卖耳环等饰物,勉强混到徐州。如今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是一枚碧玉头簪——爹送给她的十五岁生日礼物。离家尚有迢迢千里,咬咬牙到当铺去,老板贪财告诉她只能死当。索性去赌场吧,还有机会拿回头簪。此刻妙嫣在‘傲世赌坊’的门口徘徊,犹豫不决。
关键性的一步终于迈出,妙嫣挺起胸脯走进赌坊。里边人声鼎沸,生意异常火爆。她找了个人多的赌桌,准备下注。众人只当她是要饭的,嫌恶地瞪了她一眼,就差没吐唾沫了。“买大买小啊,快下注,马上开咯!”做庄的人吆喝着,碗里的色子甩得‘啷啷’作响,大家抢着下注,挤来挤去。妙嫣被人压着,从怀里取出头簪,不舍地看了一眼,眼泪在打转。她一闭眼,就要往小注压。
忽然,有人握住她的手,朗声道:“慢着,我来做庄。”妙嫣扭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个少年公子,也不知何时挤进来的,穿着当今最流行的毛绒冬裳,双面的毛料,裁剪得极为光滑细致,纯金黄色,一点杂碎也没有,只是那张脸仍然带着贼贼的笑容。妙嫣揉揉眼睛,大叫道:“江浪!”周围的人疑惑地看着这一对少男少女,他们是旧相识,阔少爷与乞丐婆的故事?江浪温和地冲大家笑了笑,重复道:“我做庄,押这枚头簪。”说着,他举起妙嫣的手,大家清清楚楚的看到那碧玉头簪,识货的人都知道价值不菲,赢了它一两年都不用上赌坊了。
众人立刻对妙嫣另眼相看。江浪将头簪往桌上一放,伸出手接过碗和色子。众人的目光都垂涎在头簪上,江浪淡淡一笑,拉过妙嫣的手,然后手腕一翻,碗里的色子转动起来,他手指轻叩碗沿。妙嫣望着江浪,觉得有东西跑进她的衣袖里,她刚想问,江浪道:“你赌技那么烂,看我替你攒路费。”妙嫣倒真想看看臭要饭的有什么高招,她双手环抱,俨然又一副大小姐的样子。
江浪的赌技好的没话说,开大是大,开小是小。妙嫣看得两眼发直,面前的银子堆成一块了,至少几十两呢,才过一局。江浪用胳膊肘捅了捅她,揶揄道:“乞丐婆,有钱你不收,吓晕了还是发傻了?”妙嫣恍然大悟,把残破的棉裙再扯下一角来,大把大把地抱钱。后来,银子太多了,她也懒得收,在一旁拍手叫好起来。众人怨声载道,输个不停,见邪了。她一高兴,乱蹦乱跳的不打紧,袖子里的东西滚出来了,竟是色子。
“啊!出老千!抓住他们。”天机一泄露,那真是小命难保。妙嫣还未回神,江浪早提着钱包袱,拉她撒腿就跑。他对这一带的地形甚熟,轻功又好,七弯八拐地来到一座楼前,将众人抛之脑后。妙嫣抬头一看牌匾,哇呐,翠屏楼,莫不是传说中的……
江浪一个推搡就把她送进青楼,老鸨笑若春风地迎上来,一股子胭脂水粉味:“客官,您这是要……”江浪赏给她一锭银子,道:“送这位姑娘沐浴更衣,再弄些上等的酒菜来。”“是,是。”老鸨领了赏钱,眉开眼笑,“萍萍,娇娇,快送这位小姐去梳洗打扮一下。”妙嫣脸憋得通红,死活不肯跟姑娘们走,骂道:“臭叫花子,你不要脸!”江浪浅浅一笑,道:“你若要当个乞丐婆赔我,我无所谓啊。”
妙嫣冲到他面前,羞红着脸,道:“你带一个女孩子来青楼。传扬出去,我怎么做人?”“哦,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阿瓜也有犯难的时候。”江浪好整以暇地喝了一杯酒。妙嫣掐了他一下。江浪打了个呵欠,道:“你不说,我不说,她们又不知道我们是谁。你的清誉定能留得百世。”妙嫣窘迫地看了看窃窃私语的青楼姑娘,生怕越抹越黑,道:“那好。我先听你的。出事情了,就叫我爹割你舌头。”然后,她转身跟着姑娘们走了,突然又回头喊了一句:“饭菜留着给我吃,你不许碰!”
三柱香过后,妙嫣姗姗出现在厢房。大小姐几个月没有好好洗澡了,刚才舒舒服服地把全身泡了个遍。江浪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换上一套崭新的格子布棉衫,精神焕发,脸蛋仍是消瘦。“过来吃点东西,好好补补身子。”江浪挥挥手,心里对妙嫣有愧。妙嫣笑盈盈的,跑过来,直接用手抓菜吃,她饿坏了。
酒足饭饱之后,妙嫣连个告辞也不给,卷起银两就出了翠屏楼。江浪追出门外,他坚持要送妙嫣回家。“你一个人路上危险。”江浪道。“不要同情我,也不要内疚。”妙嫣随意地笑笑,道:“况且我现在有了银子,你欠我的已经还清了。”
“请让我送你回家。”江浪不改变自己的主意,妙嫣不肯让步,两人僵持。“你这个骗子,小偷,无赖!上次你害我还不够吗!”妙嫣终于失去耐心,一看到眼前这个人又让她想起阴风堡,掬韬阁,那个森冷的地牢,还有风华绝代的邵骞,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无法面对的。她可以故作坚强,只要不去回想。
江浪被她的咆哮镇住了,脸上掠过一丝狼狈。“对不起。”他向妙嫣深深鞠了一躬,“是我害了你。我太自私了。我一开始就应该道歉。”妙嫣本来就是一个心软的孩子,见江浪诚心悔过,一脸痛苦的样子,气也多半消了。她拍拍江浪的肩膀,道:“我刚才心情不好,以后不和你计较了。”“阿瓜,你很讨厌我吗?”江浪小心地问了一句。“不喜欢也不讨厌,只要你别跟着我。最后警告你,我叫姜妙嫣,不是阿瓜。”妙嫣戳了一下他的太阳穴,转身便走了。
徐州的大街上,妙嫣在前走,江浪在离她五丈的地方紧紧跟着。忽然街上挤进一班子穿黑衣的人,其中一位还披着一件白狐裘袍子。那伙人横冲直撞的在寻找什么东西。刚瞧见来人,江浪慌忙抓住妙嫣的胳膊,夺路而逃。“你怎么又来烦我?”妙嫣甩开江浪的手,气呼呼道。“他们是阴风堡的人。”江浪带着她钻进一个狭长的巷子。妙嫣瞪大了眼睛,“骞要杀我们?不可能,他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小人。”
江浪停下脚步,回过头,他的表情很严肃,“至少他们要来杀我。我怕也会找你的麻烦。”妙嫣的小脸顿时耷拉下来,她犯的错比江浪还要严重十倍,阴风堡连江浪都要杀,何况自己呢?她心里又开始难过,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毁了姻缘不说,还要配上性命。两人陷入沉默,低着头,想着心事,殊不知墙头上飘下两道身影。
“你是醉梦生吧。”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像在岩石上磨过般粗嘎。江浪抬起头,落地的一男一女。男的活像一根枯树枝,干巴巴的,手里握着把小飞刀。女的红衣红裤,盘着发,长得妩媚动人,手中提着一个灯笼样的东西,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活像条水蛇。妙嫣不太认识,对江浪道:“他们是谁?”“江湖败类。”江浪冷笑道,“‘鬼门刀手’晁错,‘血玉观音’郦久。”妙嫣一听,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两个人杀人不眨眼,而且手段极其残忍。晁错擅长凌迟,郦久伸手就取人头颅。
此时郦久咧开笑道:“醉梦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只是可惜了这位小美女。”江浪把手插进随身携带的布包里,耸耸肩,道:“鹿死谁手还不一定。”话音刚落,他的手中多了五颗弹丸,往地上一砸,登时烟雾四起。妙嫣和他同时迈开步子向巷口跑去。“他们为什么找你?”妙嫣的问题冒出来了。“不知道。反正找我的人多了。”
才出小巷,身后传来一阵冷风。“当心!”江浪将妙嫣摁倒在地。‘血滴子’从他们头上飞旋擦过。“区区雕虫小技能拦住我?”‘血玉观音’的声音由远及近,“玉面兽大人早给我们准备了驱雾水。”她的声音阴恻侧的,令人发寒。“少跟他们废话。直接杀了,拿东西回去交差。”说着,晁错已经掷出他的第一把飞刀。
江浪还没来得及还手,只听得‘哐当’一声,飞刀斜插入地。晁错颇为吃惊,他很少失手,百发百中,除非碰上高人。眼前的高人,他实在不像个高人。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灰色棉袍,身型高大,袍子略显短,盖不住小腿。脚上穿一双草鞋,磨损得厉害,脚趾头露在外边,他应该是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也许几乎不曾在哪停留。
晁错心里竟然忐忑不安起来,一个神秘的陌生人,这个人甚至没有出剑就打下了他的飞刀。可是他用的应该是剑,那柄包裹在黑色的麻布里,一把不长甚至不带杀气的剑。晁错看着剑袋,开始害怕。“你们为难孩子做什么?”灰袍来客的语调很平淡,他没有动怒。“他妈的,关你屁事!”晁错壮起胆子,骂了一句。“放孩子们走。”灰袍客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道,没有情绪起伏。“不知好歹的家伙,半路跑出来碍老娘的事,你找死啊。”郦久恶狠狠盯着不速之客,摇身变泼妇。
灰袍来客不再说话,他转过身对江浪他们道:“你们走吧。”江浪望着救命恩人,他三十好几的人,头发草草地束着,下颌上满是胡渣,脸色有些发青,眼神温和却有些空洞,燃不起一丝暖意,不是对别人而是对他自己。“他是一个绝望无助的人。”江浪心道,“一个对未来没有希望的人,还会出手救人?”他一边想着,一边和妙嫣站起身。
身形尚未站稳,晁错的第二把刀闪电发出。灰袍来客轻旋身,伸手接住飞刀。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接下刀的。众人只见那柄飞刀在他手里被拧成麻花,扔到墙角。他眉眼微挑,晁错慌了神,刹那间他已到近前。一切发生的都是那么迅捷,再回首,他早回到原地,手里却多了一打飞刀。晁错大惊失色,他全身上下五处藏匿飞刀,竟瞬间被那人拿走,何等的眼力,何等的技巧。江浪看的发怔,心里竖起大拇指,哇,奇快的身手,绝对的盗中之盗,他决定要拜他为师。
见晁错败下阵来,郦久也有些心慌了。她孤注一掷,抛出‘血滴子’,锋利的齿轮张开,咬向灰袍来客的右臂。‘血滴子’旋转得极快,可是灰袍客半步不移,更不出剑。妙嫣眼看他就要断去右臂,吓得蒙起眼睛,不敢继续观战。江浪睁大眼睛,他料定这种小儿科招式难不倒他的师父。过了半晌,妙嫣没有听到惨叫声,于是她壮起胆子,透过指缝瞄了一眼。‘血滴子’落在灰袍客的脚边,俨然一堆废铁,齿轮被小飞刀塞满,根本转不起来。江浪佩服得五体投地,喃喃道:“偷功,暗器无一不精,他真乃神人也。”
晁错和郦久向后猛退数步,齐齐翻墙逃走,临走前不忘撂下话来,“醉梦生,这次算你命大,下次没这么好运!”灰袍来客缓缓走出巷子,江浪尚未去追,妙嫣先他一步追着救命恩公去了,“大侠,请留步。”江浪心念一动:想不到阿瓜的心思同自己一样,反应比自己还快,也有可爱之处。
灰袍客自顾自的走着,别看他走的轻松,两个小娃娃追的是气喘吁吁。好不容易等他进了一家小店,江浪他们总算能喘口气了。“小二,他的饭钱我出。”江浪一进店门便道。灰袍客抬起头,似乎没料到他们两会跟来,但他也仅仅是瞥了一眼,又低头吃他的牛肉面,没有多余的表情,没有多余的话。
妙嫣和江浪一屁股在他前面坐下。许久,灰袍客终于觉得不对劲,再次抬头,两个小娃娃眨巴着亮莹莹的大眼睛猛盯着自己瞧,他多少有些别扭。“大侠,您是丐帮长老吧?”妙嫣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开始了连珠炮似的提问,“请问是第几代长老?您刚才用的是什么功夫?能再使一遍给我看么?”江浪咳嗽几声打断她的问话,“喂,阿瓜,别对我师父失礼。他怎么会是丐帮的人。”
方才江浪观察他很久了,他绝对不是什么帮派的人,应该是独立一派的,高人就是这样的。凌乱的头发遮住他的眉,显得他五官细致,下颌微敛,又显刚毅。除了眼里的悒郁,他的眼神要锐利,一位神偷必须具备这种资质。江浪自我想象着,勾勒他心中师父的样子。师父生得一副清俊的脸孔,想必当年也是位风靡秦淮的楚楚公子。现在的他肤色略干黑,额头上有几道深深的皱纹,那是风尘洗礼的痕迹。江浪忽然觉得眼前的师父让他同情,孑然一身来去于天地之间,已过少年意气风发之年,他难道就没有家人吗?
妙嫣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有些赌气:“你不让我问,自己发呆想什么呢?他会是你师父,我不信。”江浪突然觉得自己真是想太多了,他在关心一个初次相遇的人。挺热的,跑了一路,流了一身汗,江浪将自己的毛绒冬裳脱了,转移思绪。小店里空气闷,他又把里衫领口的衣扣解开,透透气。“请前辈收我为徒。”接着,江浪如是说道。
灰袍客看了看他,一脸稚气的孩子,坚决的目光,少年特有的朝气和执着,他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在江浪眼里便当是鼓励了。“前辈答应我了?”他兴奋不已。“不公平,我也要做大侠的徒弟。”妙嫣不服气地嚷起来,使劲攥着江浪的衣袖。
“你干嘛呢?嫉妒我了?”江浪同她拉扯起来,领口松开,一块美玉从他颈间滑出。灰袍客的目光陡然间集中到那美玉上,他的眉纠结,眼中掠过痛苦的神色。“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他哑着嗓子,出乎意料的问了一句。两个扭打的小孩停止了互殴,妙嫣快嘴抢答道:“我叫妙嫣,他叫江浪。”灰袍客望着江浪,他的眼神带着期许和欣慰,倒把江浪弄得困窘。“师父。”他诺诺的叫了一声。
听到师父二字,灰袍客的神情黯淡下来,他吃了一口面,以掩饰不堪。“你为何要拜我为师?”“我想跟您学偷盗之术,将来好像盗绝一样侠行天下。”江浪将心事全盘托出。灰袍客木然地瞧了他一眼,道:“我不是个称职的老师,公子另寻他人吧。”说着,他忽地起身,绝尘而去,留下江浪妙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才还谈得挺融洽,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嗯,高人必定是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