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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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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天之后,吴歌的棺材通过红通通两扇包铜的大铁门,黑沉沉地进入燕京镖局。镖局子里一片沉默。如果铁门有知,它就会记得,在燕京镖局的百年历史中,这是由它这里通过的第四百五十八具棺材。不过棺材它见得多了,却从没见过眼前这种怪样的沉默。不是在沉默中等着爆发,而似乎倒是清醒地通往消亡。是不是因为谁都知道,这个仇,他们根本报不了呢?就算是名震天下的第一镖局,这个仇,他们也报不了?

燕京镖局的现任总镖头莫朝阳尤其清醒,仇报不了,他也就没想着去报。事实上,他还怕别人忙着去报仇,所以当赵无常进来交差的时候,他第一句话就是:“吴歌的抚恤给双份,这个仇咱们不报了。实话实说,这一跤既是栽在龙在天手上,连朝廷都无奈他何,也就损不了镖局的威名。”

赵无常默然。莫朝阳又道:“你这一镖回来,原该多陪嫂子一阵,只是不巧,有一个特别的雇主点名要你。我没有立刻应承,等你回来作主,你看呢?”

赵无常道:“年内我不想出镖了。”

莫朝阳一怔,虽说赵无常在镖局内身份特殊,自己从不敢以普通镖师待之,每当接生意,总要征求他的意见,可是这一向来,并不见他拒绝过。这一回,可是怪了。莫朝阳是场面上的人,脑子也转得快,只一怔,道:“那就算了,其实这一镖也不必用你。你一路回来,总知道张浩然的事了吧?龙在天越狱那天,顺手把他也给结果了。所以这一次,是张夫人扶灵回家。女人家胆子小,总以为姓龙的还要再来杀她,知道你的身手,所以才点了你。我想上次张浩然被你拒绝了,大家见面可能会有尴尬,所以,没有急忙应承。”

赵无常道:“要是为这个,实在没这种可能。龙在天这当儿恐怕自己都忙不过来,我一路上看见大内双鹰还有殷家兄弟那些人都追下去了。何况,当时顺手他都没杀了她,现在又何必多此一举?”

莫朝阳点头道:“更何况朝廷本就震怒不已,这一趟镖,就算张浩然是个贪官,手里金珠宝贝多了去了,人家必也不敢抢的,不要引火烧了身。那就这样吧,你家去歇着,这趟差事,我想法子回了就是。”

赵无常应承着出来了,走到院子里,却见吴歌的棺材边多了几个人,都一身素服,想来是他的家人了。其中一个听见他的步声,蓦地仰起脸来。赵无常心里咯噔一下,看见这张女人的脸很年轻,大约只有二十七八岁的模样,脸色很苍白,奇怪的是没有泪,眼睛里闪着一种让人心里直发紧的光泽。

赵无常慢慢走过去,一边想着该怎么开口。还没等他想好词儿,那女人倒先说话了,道:“赵镖头,我听人说,他是死在妓院里?”

赵无常想好的词儿飞了。似乎只是在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丈夫死了,是一个沉重至极的打击;而死在妓院里,又成了第二个沉重至极的打击。两个打击合起来,就化成这女人分外揪心的眼神。那真是让她面对着这具棺材,爱亦如何爱,恨亦如何恨?

“死在妓院,那是因为镖局子的仇家在妓院,”赵无常听见自己如是解释:“所以这一次,吴兄弟的抚恤金才会是双份。总镖头没跟你说过么?”

“我想……只有你才……最清楚……”那女人揪心的眼神消失了,话未说完,已经泪如雨下,伏在棺材上大哭起来。

赵无常飞走的词儿再也飞不回来。看着这个哭泣的女人,竟找不出一句话来安慰安慰。也许这个时候,再说一马车的话,也都是徒然了吧。默默然站了片刻,看着这个恸哭的女人被许多人围上来,劝说着,抚慰着。秋天的午后,惨白的太阳从树梢上洒过光线来,冷森森的,凄凉凉的。

赵无常走了。走出燕京镖局的百年辉煌,也走出她百年的辛酸,穿街过巷,急匆匆地走得脚不沾尘。只是在将到家门口的时候,才蓦地停了下来,一边去推院门,一边弯起嘴角,在脸上努力浮出一个微笑。笑容浮出来,便真的成了温温暖暖的笑容,一霎时,树梢上清冷的秋阳从脑海中被挤出去了,悄没声息地,落入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笑吟吟地推开门,院子里,他四岁的儿子豆豆正在挥舞着一柄木剑,朝低矮的桃树枝上猛砍,听见声音,一转头看见他,顿时欢呼着冲上来。赵无常一矮身,亲亲热热地把儿子给抱了起来,顺势在脸上亲了一口,朝屋里走去。

豆豆挂在他脖子上,咬着他耳朵道:“快去看那阿姨,好漂亮哦!”

赵无常微微一怔,这才注意到家里来人了。堂屋里坐着两个女人,一个是他妻子文氏,另一个却不认识,果然生得美丽,一张鹅蛋脸儿,水灵灵白生生的,要不是眼圈有点发红,倒象是从画儿里刚走出来。就只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孔,穿得却素淡,一身月白袄裙,上面用银线绣着暗花儿。然而这一身衣服,穿在她身上,倒又最合适没有,更衬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了。

赵无常走上台阶,把豆豆给放了下来。堂屋里两个女人都站起身来,文氏笑道:“你可回来了。蝶妹妹这都等你半天了呢。”

蝶妹妹?看来是文氏的远房亲戚,不知又从哪里冒出一门了。赵无常思忖着,就见那蝶妹妹嫩生生的颈项微微前俯,透出几分不胜秋风的孤凉怯弱来,向他福了一福,欲笑,怎么又有些悲,道:“姐姐这样说,赵大哥可要糊涂了呢。奴家玉梦蝶,先夫执掌顺天府,姓张讳浩然,赵大哥也是见过了的。”

赵无常这才明白过来,敢情这位是张浩然的夫人,要找他保镖,大约听莫朝阳语意两可,所以直接上这里来了。这一明白过来,顿时哭笑不得,对女人家的粘糊劲儿,不免至为佩服。就这么一点关系,她们俩个,倒已经姐姐妹妹地叫起来了。朝文氏看一眼,眼睛也有点不太对劲,看来是陪人家哭过一场了的。虽然如此,这趟镖他左右是个不接。不过要说拒绝,那是莫朝阳的事,犯不着他来麻烦。当下也不多问,只一拱手,道:“张夫人好。”

这声称呼,重又把双方的距离郑重拉远。玉梦蝶眼圈又要红了,道:“赵大哥刚才回家,按说妾身不该多事。只因先夫……不幸……遭此大难,回乡的事却耽搁不得,所以……只希望赵大哥可怜则个,等得妾身安全到家,能够亲手葬了先夫,那时,便再被姓龙的杀了,也是无怨无悔……”

文氏急忙插进来,道:“呸呸!你这是说的什么呀!”

玉梦蝶拭泪道:“杀不杀的,原也知道不该说,总想着,姐姐是江湖人家,磊落豪爽,不忌讳这个。其实先夫出事那日,妾身就问过双鹰,谁能够完得成妾身的这一点心愿,保得住先夫尸骨平安回乡,都说普天之下,就只有赵大哥了。所以……妾身才去找了莫总镖头。可他说不合镖局子的规矩,赵大哥才回来,不该就又出去,镖局子也要对得起走镖的弟兄……所以……我也只能到这里来,求赵大哥了……”

赵无常对莫朝阳的这番说词,倒也不感到奇怪。镖局子用规矩拒绝雇主,那是再天经地义不过。总不成雇主还真的撕破了脸皮,咬定走镖的就活该累死不成?只是镖局子这样拒绝,算是容易。而这女人直接找上门来,摆明了是情理之外的求恳,再要怎么拒绝,就伤脑筋了。不过赵无常的脑筋一向不甚够用,也不肯在这上面多费精神,想了一想,道:“我年内不出镖了。不过张夫人请放心,你回乡的事,莫总镖头自有安排,难道你还信不过他么?”

两个女人顿时失色。玉梦蝶一时还说不出来什么,文氏倒先问起来,道:“咦,你怎么不出镖了?”

赵无常一听这话,好象巴不得他出门似的,心里有气,也不理她,只向着玉梦蝶道:“张夫人,你的事莫总镖头已有布置,你这就问他去吧,免得耽误了。”

这句话却又似安慰,又似逐客。玉梦蝶一拉文氏袖口,委委屈屈地叫了起来:“姐姐!”两串眼泪从嫩得能掐出水的脸蛋上滑落下来。文氏哄着道:“好妹妹,不要急不要急,你先跟莫大哥商量商量也行。这里么,还没到那局面呢,他就这个脾气!有我在,你放心!”玉梦蝶低泣道:“那妹子就只能拜托姐姐了。雨墨,你去叫阿福把车子赶过来,我们走吧。”

院子里一个小厮应声而去,不多久,一辆朴素无华的马车轱辘辘驰过来。玉梦蝶梨花带雨,跟两人行过礼,道过别,带着个贴身丫头,上车去了。那车夫一挥鞭,那马往前轻行两步,稳稳地拉着车走了。

赵无常松了口气,揽住文氏腰肢,往回走去。文氏埋怨道:“你今儿是怎么回事?就算是不喜欢官府,人家一个小媳妇子,又懂得什么事?再说又可怜见儿的,刚经过大丧,你说话就不知道婉转一点?”

赵无常不答,搂着文氏进了房间,一掩门,兜住她下巴儿,笑嘻嘻道:“想我不想?”文氏又好气又好笑,啐道:“美得你来!你宝贝儿子在家天天打架,天天有人上门指认,没把我的头涨破,就算不错了!”

赵无常嘻嘻一笑,道:“等以后我再传他几招,人家干脆连上门指认都不敢,你就省事了。”文氏卟哧一笑,道:“好好儿的,怎么不出镖了?”赵无常道:“还不作兴我陪陪老婆?”文氏又啐:“算了吧,你那几根肚肠,打量着我不清楚?就是怕了龙在天了吧?”

赵无常不答,温温软软地搂着文氏,忽觉情动,低头去咬她的耳垂儿。文氏被他热乎乎的气息喷得半身酥软,好容易挣脱出来,双手一夹,将他的脸磨了过来,正对着自己,道:“你还没有说,你怕不怕龙在天?”赵无常一愣,不管不顾,照是低下头去,去亲文氏富有弹性的后脖颈。文氏又一挣,坚持道:“告诉我,到底怕不怕他?”

赵无常这一回真是懊丧已极,仰面朝天倒在床上,伸手扯过一只枕头,往脸上一盖。文氏伸手过去,把枕头揭开,却见他一脸疲惫,漠然地瞪着天花板,空空洞洞地道:“我饿了。”

事实上,也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晚饭之后,赵无常带着豆豆满院子乱疯,表面上看起来,爷儿俩倒是玩得一团高兴,只有夫妻俩各是心知肚明,如此这般,不过是在拖延面对面的时刻。但是该要发生的事,总是要发生,怎么拖,都有个到点的时候。不久,豆豆睡了,赵无常也就只能撤回卧室里来,虽然尽量不看文氏,却不用看也知道,她是在一脸审视地,朝他打量过来。

赵无常以最快的速度钻进被窝,翻身向里。文氏披着衣服坐在床头,却久久不灭油灯。深秋天气向晚愈凉,赵无常有心叫她躺下,情知这一开口,她必又抓住机会,龙在天龙在天个不停,一狠心肠,自管睡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模模糊糊中,忽然觉得有双眼睛在看着他。练家子警醒,顿时醒过来了。

黯淡的秋月底下,一双眼睛隔不到一尺,俯视着他。却是文氏的眼睛,细长而秀美,眼珠子映着月光,深幽幽的。

一时四目交投,半晌无语。赵无常一伸臂,将妻子裹入怀中。肌肤亲接之下,白日的隔阂一霎时冰雪消融。两人搂在一处,都是思潮滚滚,再也睡不着觉。良久,文氏枕着赵无常的胳臂,凝望着窗外的月亮,幽幽道:“我知道我这么要求你,恐怕不对。可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最优秀的、最勇敢的。我可以忍受你血染征袍,却无论如何无法忍受,你只因为敌不过一个人,就这么龟缩在家里。”

赵无常深深叹了口气,道:“这支镖,我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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