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常忽然变了卦,不免让莫朝阳觉得奇怪。不过,他都这把年纪了,也这把经历了,自然懂得不该问的事,就不多问。当下也不说什么,照旧给赵无常派好人手,道:“这一镖到绍兴张家,也不算很远,走得快的话,年内还能赶得回来。明年再休息,也是一样。”
赵无常只苦笑一声,带着镖队出发了。这一镖却不比往常,带了笨重的灵车,又带了许多女眷,赶不了多少路程,当天晚上,才到了廊坊。在客栈里歇下,赵无常照例安排值夜人手。虽说对于这一镖,他跟莫朝阳一致的意见,都认为是无惊无险,但是真正接在手里,还是搁不下职业性的警惕。所谓天地无常赵有常,只不过三十来岁,就闯下这种名头,除了武功上无可挑剔,谨慎,自然也是少不得的一种品质。因此这一天还是老规矩,赵无常自己先带着三个趟子手值第一夜。
深秋天黑得早,走惯镖的人都知道长路辛苦,晚饭过后不一晌,都歇下了。一时只剩下四个值夜的人,在院子中央生起一堆火来围坐着,看守镖车。细碎的燃烧声中,只见四周厢房里的灯,渐次灭了。最后,只剩下一盏,却是玉梦蝶的。
她好象有一点六神无主,在屋子里希希簌簌走动了半天,终于吱呀一声开了门,走到火堆边,坐下来。
赵无常见她打扮,已经卸了妆,一头长发乌油油地披在肩上,外衣也宽了去,只罩了件松松软软的棉袍子,明明已是睡前的装束了,不知怎地却又到这里来,道:“路途上也只得这样,毕竟比不得家里,没奈何,只能先忍着些。”
玉梦蝶苦笑道:“我哪里是这样挑三拣四的人?我是睡不着,一合眼便……自从出事那天起,一直便是这样了。”
赵无常道:“那也得勉强睡一会儿。在家里也罢了,如今长路颠簸,再不睡觉,病了怎么办?”
一阵秋风瑟瑟地吹过来,玉梦蝶仿佛有些畏冷,紧了紧身上的棉袍子,伸手向一向火,却不说话。赵无常等了一会,道:“回去睡了吧。”玉梦蝶道:“我怕。一闭眼,就看见……姓龙的……杀了相公……我这些日子,总是白日里才眯一会,晚上,就只是醒着。”
赵无常心想,现在白天可要赶路了,道:“那多叫几个丫环到房里陪你。这长路漫漫,不睡觉可怎么成?”
玉梦蝶笑得又无奈起来,道:“她们顶什么用?便百十个围起来,又有什么用?”
“那我们还在这里呢,”赵无常忽然笑道:“你若叫了我们保镖,却还是怕,那银子不是冤枉花了么?”
玉梦蝶也让他说得笑了,想了想,道:“那我……把门开着,对着你们,放心一些。”
“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吧,”赵无常道:“反正我们整晚都在这里,一有什么动静,肯定比你知道得早。”
玉梦蝶终于下定决心回去了。走到房间里,果然把门开得很大,但灯却是无论如何,不敢吹灭的了。这以后很长时间,再没有动静,火堆边四个人知道她已经睡下,各自在心里吁一口气。
秋夜,凄清而漫长。时而有一片落叶,被风轻吹着,飘飘摇摇地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值夜的四个人默不作声地坐着,看着火焰伸缩跳动,听着那不是很干的柴禾烧得噼啪作响,也不知道神弛何地,都在想着什么心事。刚刚才离开京城,或者这时候都在想着,仅仅几十里之外,那家的温暖?
“呵——”
一声惨叫划破夜空。赵无常一个激灵,直跳了起来,向玉梦蝶的房间冲将过去。惨叫是从这个房间传来的,因为叫得太惨,分不出来是谁的嗓音。难道,还真如玉梦蝶所担心的,龙在天杀了张浩然,还会再来杀她?
“呵——”,直到赵无常冲进房间好一阵子了,玉梦蝶还在直着脖子,拼命叫喊。赵无常左右一看,并无异样,又好气又好笑,走过去,道:“怎么了?”玉梦蝶听见这一声,才回过神来,看见赵无常,死死抱住,颤声道:“他又来了!他杀了相公!好多血!好多血!”
脚步声杂沓响起,除了三个值夜的之外,所有入睡的镖客全部惊醒,还来不及穿衣服,抄起兵刃,纷纷冲将进来。一进来,却见屋子里只不过是这种情景。赵无常一只手被玉梦蝶抱定了腾不出来,余下另一只手朝他们摆了摆,道:“回去吧,下次只要不是我出声,不必理睬。”
人群又潮水般退走。过了一会,来了另一拨人,却是店主人叫齐了小二,各执灯笼火把、切菜刀擀面杖,走进来问道:“出了什么事?”赵无常无奈,道:“没事没事,张夫人新丧家人,做恶梦。”那店主本来就对店里多了具棺材很不满意,当下道:“那你也照顾着点,夜里面叫成这样,还让我做不做生意了?”赵无常道:“知道,知道。”店主人哼一声,带着众小二,走了。
直到人都走了,玉梦蝶还是双手抱定赵无常,只是发颤。赵无常腾出手来,轻轻拍着她,道:“好了好了,只是一个梦而已。已经过去了,过去了。”玉梦蝶哆嗦了一会,忽然低泣起来。赵无常慢慢挪动脚步,在床沿上坐下,看看玉梦蝶在怀里哭得伤心,一头长发黑缎子似的波动不已,禁不住也有些怜惜。想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又是朝廷诰命,便日后有心嫁人,只怕也不见容于朝廷。这一辈子,竟注定孤零零了。在心底叹一口气,轻轻抚着她的长发。
过了好一会,怀中人渐渐没了动静,只有呼吸声沉重起来。赵无常知道是睡了,更不敢动,竟静静地在床边坐了一夜,直到东方发白。
第二天一众人马继续上路,玉梦蝶坐在马车里,想来想去,她似乎竟是在赵无常怀里睡了一夜,不禁羞涩。然而这一夜,睡得却又实在甜美。说起来可怜见儿的,她一个年轻女人家,亲眼目睹丈夫被血淋淋杀死,那是何等撕肝裂肺的惨酷事情?一直以来梦魂欲裂,昨天不期然睡了个好觉,却忽地觉得那蒙在眼前的血雾,倏忽间有些遥远了,有些淡去了。
悄悄地掀起帘子偷看赵无常,那男人只给她一个粗布衣裳的背影。没有张浩然的俊逸,更欠了些儿儒雅,欠了些风流,欠了些气派,欠了些说不上来的种种东西,然而此时此刻,这些东西好象竟都不再重要,重要的,倒是他骑在马上的背影。马在走动,那背影似乎竟是不动的,山一样地骑在马上,山一样地——
安稳。
这天晚上,赵无常不再值夜了。临睡前,房门上被人轻轻叩响,开门一看,却是玉梦蝶,怯生生地站在门口,道:“赵大哥……”对于这种称呼,赵无常依旧不置可否,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道;“什么事?”
玉梦蝶脸上红了,鼓了半天的勇气,终于把在心里排演过一万遍的话给说了出来:“赵大哥,我……还是睡不着……能不能……在屏风外加一张床,你就睡在那里?”
赵无常微微一怔,想着跟陌生女人共处一室,可不大合规矩,尤其这个女人,还是朝廷诰命?不过再一想昨晚那声惨叫,终于没有说出来,只点了点头。于是这个晚上,两个人便睡在了一间房里。房门依旧大开着,这一回,自然是为了避嫌了。
只这一夜,玉梦蝶却没有象先前以为的那样,就可以睡得安稳了。甚至赵无常也一样。陌生男女共处一室,虽然隔了个屏风,总有那么点不地道不安心的滋味。灯火一跳一跳地燃着,门开着,却仍有一股奇异的亲密感觉在室内荡漾起来,隔着一座屏风,猛烈地拉近屏风内外两个人的距离。
接下来几夜,两人好歹熟悉了些,虽然亲密的味道逐日加深,入睡前的心情,却不再象第一夜那样汹涌澎湃,也算是相安无事。这样也不知在路上走了多久,一天夜里,赵无常睡梦之中,忽然听得有人哭泣。微微一惊,却是玉梦蝶在哭。声音好象被堵在了被子里,闷闷的不甚真切。
赵无常欠起半个身子,轻声道:“怎么了?”
玉梦蝶本来怕吵醒了他,还不敢出声,听这一问,哭得更伤心了。赵无常披了衣服,转过屏风后去,见她伏在床上,直哭得一床被子水波纹样抖个不停。
“又怎么了?”赵无常俯到枕边,柔声问。
玉梦蝶一翻身,扑入他怀中,哭道:“相公去了,只剩我一个了,只剩我一个了!”
赵无常恻然,搂着她,道:“不哭,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呢。”
玉梦蝶摇头道:“不,不!我不要一个人,不要一个人,好哥哥……”话到这里含含糊糊地断掉了,两只手摸索着,顺着赵无常的胸口攀上来,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好哥哥,好哥哥……”
赵无常心头狂跳,只觉玉梦蝶脸上肌肤发烫,在他耳旁蹭来蹭去。樱桃样艳红水灵的嘴唇渴了似的,狂乱地亲着他的脖颈。一只手在他腋下动作着,动作着,终于解开了他的小衣,顺着胸膛慢慢地滑下去、滑下去。
“好哥哥,”玉梦蝶呢喃道:“你不喜欢我么?我可是想你,想得都要发疯了呢……”
赵无常僵硬得无法动作,听任她蛇一样地缠附在他身上。半晌,涩然道:“是么?要是你知道,我已经跟龙在天订下生死约会了呢?”
身上的那条蛇,不动了。玉梦蝶挨了一拳似的落回床上,见了鬼一样瞪大眼睛,叫道:“你!你——!原来你一直知道,我要做什么!”
赵无常不答,只从床边慢慢站了起来。玉梦蝶眼中简直就要喷出火来:“你一直就知道!你一直就在看我的笑话!”
“谁看谁的笑话,还不知道呢,”赵无常淡淡道:“或者是你一直把我当成笑话在看吧。看着我这条鱼怎么上钩,去替你丈夫报仇?好象你丈夫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
玉梦蝶鼻子都快气歪了,怒视了他半天,忽然笑了起来:“哈哈!你已经与龙在天订下生死约会!只怕尊夫人还不知道吧?怪不得年内不出镖了,是准备与她生离死别了吧?结果还是被人家赶了出来,哈哈哈,这才可笑呢!这才真正是笑话呢!”
赵无常大怒,恨不得照她鼻子就是一拳,忍了半晌,终于道:“龙在天虽不会来杀你了,难道我就杀不得你!?”
“你这是恐吓!”玉梦蝶大叫道:“你滚,你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