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有十二个时辰。
犹记得众人得知孟天狂越狱时惶惶不可终日的表情,会暂且放过他,想来不单是因为急于商讨对策,也或是因为——我楚某人还不是块鸡肋。
那晚在地室中,他和一个人做了笔交易,用一颗药丸交换一把钥匙。
残忍,他是残忍。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孟天狂若是重获自由,武林中将会血色蔽天,永无宁日。但他毫不犹豫地递出了那把钥匙——二十年前用数百位白道高手的英灵换来的钥匙——当中包括他的两位堂叔。
他从不认命。
没错,他是负了很多人,但这其中绝对不包括这些推波助澜坐享其成的“仁人义士”;他可以让,但绝对不能让某些蛇虫鼠蚁称心如意;他可以死,但绝对不能卑躬屈膝地死在这帮人手里。
所以,他赌。
三年受制换数十年自由,他赌孟天狂不能抗拒。
从正殿朱门合上的那刻起,已经有人将铁板掀起;十大长老冲进正堂时,看守孟天狂二十年的驼背人平静割断了自己的喉管;长剑架上他的脖子时,孟天狂掷出霹雳弹。
很简单,却也很有效。
所以他多了六个对时。
六个对时,十二个时辰能做多少事情?一个精干的大厨能在十二个时辰里做出几十桌珍馐,一名娴熟的刀客能在十二个时辰中猎下数百人头,一匹快马能在十二个时辰内穿越大半个省份。
他只能等,若是明日巳时前戚正刚能带回来他想见的人,或许,他还有一线生机;若是不能……
玉兔东升,又是一轮满月。
他抱了床毯子,蜷手蜷脚地缩在靠背椅里,赏月,喝酒。
奇筋八脉俱被制住,门外被几百好手重重围困,还有数十人在彻夜不眠地讨论是该将他零刀碎剐还是剔骨剥皮。如斯困境,他却像是怡然自得。
为什么不呢?
该做的,能做的,他都做了,所以他已无憾。
这或许是人间的最后一夜了,明日,钢刀一凛,血光一艳,管他是十段还是八截。所以,今夜何不畅饮一回。
从热烘烘的毯子中伸手倒了杯酒,懒洋洋地笑道:“这一杯敬苦禅大师,静遥明日若是侥幸不死,再以茶代酒,陪大师痛饮三百杯。”
“这一杯就敬樊帮主,静遥以前对您诸多不敬,”他狡黠地一笑,“不过恐怕想怪罪也没有机会了。”
谓叹一声,想起临别时的情形。
当时,数十把刀剑出鞘,森暗的正堂里寒光点点如波光粼粼。他全身穴道俱被制住,形同废人。但当他起身时,众人还是不由自主地退一大步,多年积威,岂是一日可废。
只有少林、丐帮两位仍是定定地立在原处。他青衫一扬,矮身、叩首再长身而立。三人皆是缄默不语,不过英雄相交,本就在乎知心。
——相见恨晚、生不逢时。他如是叹道。
——其罪可诛、其心可悯。两位如是回答。
余人只当他又有何诡计,忙不迭地暗自防备。
三人放声长笑,多少冲天豪气尽在不言。
他扬首抬足,在刀光剑影中跨步前行。
他不怨天,不怨命,不言弃,不言悔!
他的视线落在揉作一团的青衫上,拾起袍子仔细端详,胸口开始钝钝地痛。
袍上有两块血迹。
一滩在胸前,拉出一道暗黑的弧度,那是她举手挡刀时喷出的鲜血。
一滩在下摆,细细浅浅,几不可见,那是天遥额上的血痕。
他受过无数次伤,流过无数次血。每一道伤,都是为君山为受;每一滴血,都是为楚家而流。
每次站在君山之巅,俯瞰碧波万顷,他都希望他的羽翼能够张得广阔些、再广阔些,直至把整个苍穹都纳在身下。这样,他才能够保护他的家人。
却不曾想过,天遥第一次滴下的鲜血,竟是为了置他于死地。
曾经希望他永远不懂世事纷争,原来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只想他做一个好弟弟,却忘了他也是楚家人。
裹着薄毯从床头暗格中摸出一只脚环,轻轻一晃,三只金铃在暗夜中发出细细碎碎的“泠泠”声,如儿时的梦呓。
天遥幼时便不喜说话,总是睁着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缩在角落里静静地啜手指,乖巧得让人心疼。
每每要找天遥总是要翻天覆地大费周折,所以父亲便令人打了两对金铃。奶娘要找人时,便循了那细细的“泠泠”声寻去。
其余三只已辗转不知去向,剩下的这一只也只当早已丢失,却被下人们打扫房间时翻出来了,被他收藏了这么些年。
时光宛如个大筛子,这些些人事被一层层筛下去,滤下去,最后剩下的,还有什么?
心口猛地揪痛起来,明明手脚冰凉脊背发冷,额头却冒出了一层薄汗,熟悉的铁锈味又在唇齿间翻滚。
灌下一大杯酒,就着满口的咸腥咽了下去,胃中先是一暖,猛然像被火星点燃般,“哄”地烧起来。五脏六腑像被一把钝刀搅在了一起,灼热的痛意急窜过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神经。
剧咳声中,有残酒从口中喷出,溅在象牙白的薄毯上,如少女新妆的淡粉。
更多的殷红滴在象牙白上,新梅之中夹着点点桃红,美得触目惊心。
有一管箫声像从月影中传来,掠过万顷烟波,千重峻岭,缥缥缈缈地攀过高墙,软软地跌在耳畔。
紫竹一支直苗苗,送给宝宝做管箫,箫儿对准口,口儿对准箫,吹出时新调。
摇窝旁母亲曾千次万次地哼过的眠歌,听来温润宛转,优美恬静;此刻经洞箫一吹,竟似如泣如诉的呜咽。
月色如水,风声如慕。箫声中,铃音时有时无地轻颤几下,他的头低低垂下,倚着窗棂,浅浅地睡去。
“大哥。”房门细不可闻地“吱呀”轻响,有人刻意压低了声音叫道。
他茫然地眨眨眼,一时不知置身何处。
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色风衣中的人影出现在光亮中,风帽一滑,露出天遥失血的脸。
“大哥,我知道你不能谅解,但天遥自幼饱读圣贤,大哥行事的手段,天遥实在不能苟同。天遥日间所为,自问俯仰无愧,全无半点私心。”
他无力地笑道:“你如此神秘兮兮地跑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天遥的视线落在染血的薄毯上,深瞳中似有笑意一闪而逝。他失色道:“大哥,你可是旧伤复发?”
他的双瞳如两潭古井,黑沉沉的让人探不出半分端倪。他第一次细细地打量起眼前的这张儒雅清秀的面孔来。这张温柔无害的面皮下,当真是书生意气还是狼子野心?
天遥神色如常地为他拭去唇角的血迹,悔恨不已:“我只是为余夫人鸣不平,却不曾想过会害大哥至如斯境地。”
他苦笑,天遥若不是真的全无心机便是心机至深,连他也看不透分毫作戏的痕迹。
“事已至此,大哥无谓再责怪你。况且,于余夫人一事,大哥确是有愧于心。”
天遥拼命摇头:“大哥可以原谅天遥,天遥却不能原谅自己。我已探知他们准备明日巳时处决你,若大哥真因天遥而死,天遥余生必日日受良心煎熬。”
他疲累地支额:“算了,大哥已然不胜负荷。若真能就此撒手,倒也是夙愿得偿。”
天遥骤然激动起来:“大哥怎能轻言放弃,天遥今日大错已铸,但天遥恳请大哥再信我一回。”说完便替他除掉毯子,又动手解下披风。
他疑惑道:“天遥,你这是为何。”
“大哥,你别管了,天遥自有解困之法。”天遥马不停蹄地为他结好披风,大力将他拉起。
他恍然大悟,顿足道:“此计万万行不通。先不说……”
“使得的。他们是认牌不认人,你只要戴好风帽,再拿着这个令牌,没有人会想到日间已经反目的兄弟会在此时交换身份。”
“而且我们身高相仿……”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他痛急道,“我早已无惧生死,何苦再拖上你!”
天遥不知哪来的力气,急急将他往外推:“我落在他们手中不一定会死,但换了大哥却是必死无疑。”
又掏出一把银票往他怀中一塞:“此后天高水阔,大哥好自珍重。”
他奋力推攘,奈何眼冒金星,四肢沉沉,身不由已地被天遥拽至房门。
慌乱之中不知是谁脚下绊住了花架,“咣当”一声巨响,白底青花的金钱菊花盆坠地。这一声如催命符咒,天遥顿时僵直,他却有了几分了然。
“什么事?”紫檀雕花门硬生生地被撞开,一拨拨执着钢刀的武士跳将进来。
“大哥快走!”天遥凄厉地狂喊一声,运起全身气力将他往外一撞。
“楚静遥私逃,杀无赦。”一名头目兴奋得满面油光,如公鸭般尖叫道。
无数的火把涌进来,无数把钢刀砍下,眼前晃动的人影重重叠叠。血肉翻飞中,先前还能感觉到五内俱焚的剧痛,渐渐的,四肢越来越沉,全身只有湿冷的麻木。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苦禅大师头顶的九点香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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