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猝不及防下猛然一愣。
天遥“扑通”一声跪倒,声声哀切:“大哥,你不能一错再错了!”
像是千百个炸雷同时在耳边爆响,他瞠目结舌,脑中嗡嗡巨响。
天遥膝行数步,紧攥着他的衫摆,痛哭失声:“飞鱼寨杀人嫁祸已是大错,雪峰山见死不救更是罪无可恕。乐遥已经被你害死了,你为何还不迷途知返呢?”
这一句似清水泼进了滚油锅里,堂内登时群情激昂,人声鼎沸。
苦禅大师一把搀起天遥,肃然道:“二公子,此事非同小可,烦请你把话说清楚。”
天遥大袖一拂,软倒在地,不住摇头道:“不,我不能说。千错万错,他还是我的至亲兄长。”说道后来,竟已泣不成声。
峨眉寂空师太温言道:“二公子有情有义,我等深感钦佩。”见堂上诸人点头如捣蒜,她续道:“但此事关乎武林气数,若真让一个凶残好杀之人做了盟主,则天下武林前途堪虞。还望二公子以大义为重。”
“不要逼我,求你不要逼我。”天遥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瘫倒在他脚下。
他冷眼斜睨着天遥,漠然无语,如同在瞧一出好戏。
“他不说,我说!”一把清脆的女声自堂外传来,众人眼前一亮。十大长老一字排开,她一身缟素,欺霜赛雪,,牵着一个披麻戴孝的七龄幼子,一脸凛然正气跨进堂来。
“诸位,这就是本庄戚堂主的遗孤。”
“戚堂主?可是先前因为勾结外人,以权谋私而被处死的那位木堂堂主?”有人奇道。
厉长老横眉怒视楚静遥,咬牙切齿道:“正是。戚堂主之死相信诸位都有所耳闻,但是其中的隐情怕就鲜为人知了。”
他似浑然不觉般,索性侧过了头。
黄元直一扫先前的颓败猥亵,义正言词道:“厉长老不要有所顾忌,尽管坦言便是。若楚静遥真是这等残忍无道之人,今日我等纵然血染君山,也要仗剑涤魔。”
厉长老拱手为礼,慷慨激昂道:“各位掌门铁肩担道义,厉某若还要畏首畏尾,前顾后怕,便是有愧于楚家历代先人。”
“雪峰山一役,三公子惨死;不过月余,余堂主亡故;再及三日,余夫人自缢,这一桩桩、一件件,各位难道不觉得太过巧合了?”
堂上诸人骇然失色。
点苍黄元直目光游移,不知又动了何等心思;武当莫残境神志恍惚,战战兢兢;丐帮、少林两位掌门脸上俱是阴晴不定,显是难以置信。
厉长老忿然长笑一声,穿云裂石,目光如炬,遥遥一指:“没错,诚如各位所料,三公子之死,是因为某人要借刀杀人,排除异己;余堂主之死是要杀鸡儆猴,杜绝攸攸众口;余夫人之死,则是因为她已然察觉事有蹊跷,所以才被杀人灭口。”
“站在我们眼前的这位,就是余家仅剩的一点血脉。当日若不是二公子和谢姑娘发觉情势不对,及时拖住了楚大庄主,恐怕余氏一门就真的会如某人所愿被斩草除根,永绝了后患。”
“但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对至亲血脉都能下此毒手,这等无情无义、乖僻噬血之人,非但我等十大长老觉其种种恶行令人发指,就连二公子也忍无可忍,这才大义灭亲……”
“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天遥转过身去,竟对厉长老重重叩起头来,青石砖上声声脆响,殷红的血渍渐渐晕开。
“天遥,你何苦,你这是何苦!”她柔肠百结地抱住天遥,清冽的眸子中灿然有泪,“他不再是你大哥了。你心心念念的那个疼你爱重情重义的大哥已经死了。你看清楚,你眼前的这个,只是一个满手血腥的魔鬼!”
“住口!”天遥挣脱她的桎梏,奋力一跃,匍倒在他脚下,抱住他的腿,泣不成声:“血浓于水,千般不是,万般罪恶,他还是我的大哥。各位若执意要追究,纵然千刀万剐,天遥愿以身相代。”
刀光一寒,天遥抽出把利刃举刀便要刺下。
“不要!”众人惊呼出声,急急出手相阻。眼见短刀已要刺入,众人徒叹奈何之际,她举手一挡,刀影一窒,血光一溅,他的青衫上弯出一道血色。
他视若无睹,如不动明王般,眼观心、心观鼻,无戚无惧。
堂上数十人杂乱的惊呼声和关切的询问声此起彼伏,只有他轻轻地合了眼。
天遥生下来的那天,雪粉细细密密地扬着,枝头红梅在一天一地的银装素裹中艳得惊魂动魄。
两岁半的他粉雕玉琢,裹着银狐裘被父亲抱在怀里,惴惴不安地听着房内一声紧过一声的嘶喊。
“爹爹,怕。”他怯生生地攥着父亲的袍子。
“静遥别怕,呆会儿娘就会给你添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以后就会有人陪你玩了。”父亲呵呵轻笑,温热的雾气喷在他通红的苹果脸上。
“弟弟、妹妹?”他很认真地偏了偏了小脑袋,很难想象从美丽的娘亲肚子里会钻出个什么样的东西。
父亲被他逗笑了:“傻瓜,不要想了,等下就可以看到了。”
他忽然把头埋在父亲胸前,闷闷的声音从衣料中传出:“不要,会骂静遥,□□的儿子。”
父亲的心猛然跳得很快,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不会的。你知道什么是兄弟姐妹吗?他们是天底下最爱最爱你的人。就算所有的人都打你骂你,他们也不会伤害你;他们也会是你最爱的人,就是哪怕你舍了性命也要保护的人。”
房中骤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哭啼,母亲的嘶喊声变成了疲惫的喘息声,乳娘眉飞色舞地抱出来一个红底银花万福字的襁褓:“恭喜二老爷,是个公子。”
父亲轻柔地抱过孩子,蹲下身,将他的手贴上那张皱巴巴的小脸。他皱了皱眉,好丑呢,像只小老鼠,哪有我漂亮。下一刻,他惊异地睁大了眼,弟弟的脸好软好暖啊。
父亲满意地笑了:“静遥,这就是你的弟弟。你们以后要相亲相爱喔……”
第一次见到厉长老时,他十岁。那天祖父大寿,宴开百席,三山五岳的各路豪杰共聚一堂。酒酣耳热后,祖父说要考证小字辈的武艺,他一路剑法练下来,满堂喝彩,厉长老亲手斟了杯酒给他:“后生可畏啊!”
他被呛得咳嗽连天,却第一次感到一种男子汉的尊严。
十七岁的那年冬天,漫天白雪,纷飞落梅中,白衣少年与紫衣少女的惊鸿一瞥,从彼此的眼中读出了惊艳,明知是命定的悲剧,却如飞蛾扑火般眷念着灰飞烟灭前瞬间的温暖……
或许我真已成魔,否则我不会谈笑间刀起刀落,啖饮鲜血;我定是真已成魔,否则我怎会纵火屠城,将数千条生灵,不论死活,不分老少,全数烧成焦炭;我定是已然成魔,否则我怎会、怎会将手足至亲亲手推上黄泉……
我若真已化身为魔,为何我还能感到,寸寸皮肉分分撕裂的剧痛;我若真已成魔,为何还会奢望着人世间最庸欲的情感;我若真已成魔,又何须坐在这里,看着你们歪曲的嘴脸,任你们如此□□。你们弃若故履、肆意践踏的,只不过、只不过是我可笑的信念、卑微的尊严还有一厢情愿的情念。
即便真已为魔,我舍身成魔,为的却是谁?
刺骨的寒意是从指尖生起的,丝丝缕缕地钻进血脉,温温柔柔地滑过心脏,他听到“毕剥”一声轻响,似是冰屑微微碰撞,又似冰块轻轻破裂。有一种很甜很暖的液体,带着初蕊的芬芳,徐徐涌上喉管。
颈上一凉,一把秋水长剑抵住脖间,森冷的寒光刺痛了眼。
黄元直剑身一挑,他不由自主地抬起脸:“真是想不通,这等禽兽竟有一个如此慈悲的弟弟。”
他抽动嘴角,浮起一个不屑的笑。
黄元直三分薄怒,手下一压,长剑入肉三分,一丝血渍顺着剑身缓缓滑下。
“不!”天遥骇然拽住黄元直的袍袖,苍白如纸的脸上铺天盖地的绝望,令人卒不忍见。他无力却又坚决地一字一顿:“要杀他,先杀我。”
“阿弥陀佛。”苦禅大师摇头轻叹,“黄掌门不可轻举妄动,虽然各位言之凿凿,但请恕老衲还是不能相信楚盟主会是此等丧心病狂之人。”
樊帮主竹杖一敲,朗声道:“老叫化也不信。”
他心下一暖,轻笑着呛咳出声。够了,但凡千万人中还有一人信我,我楚静遥此生足矣!
局势立即胶着,堂中一片死寂,只听得他闷闷的咳嗽声。
她敛眉合目,再睁开眼,双眸已是决绝的冰寒:“大师信不过我等也是情有可原,但孩子的一言一行,全然发乎内心,不懂作伪,我们何不听听这孩子的言词。”
苦禅大师默然点头,樊帮主也微微颔首。
她半蹲下身,柔声问道:“孩子,你还记得你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什么时候吗?”
那孩子吓得不住发抖,颤声丢出几个字:“上月十五,月亮很圆。”
厉长老补充道:“余夫人正是死于上月十五。”
她嘉许地摸着孩子的头:“那你还记得你娘说了什么吗?”
众人脸色凝重靠上前来,均知这一句便是最最关键。
哪知那孩子吓得大叫一声,拼命往她怀里钻。
她抚着孩子的后背,声音越发温柔:“孩子别怕,各位叔叔伯伯只是想帮你。你再好好想想。”
孩子从衫子中慢慢转出个头来,畏畏缩缩地说:“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堂中诸人长叹了口气,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她想了想,又不屈不挠地问道:“那你还记得母亲那晚都做了些什么?”
孩子冥思苦想了半天,就在众人都等得不耐之际,突然石破天惊地说道:“娘亲那晚不停地收拾东西,还准备了好多干粮。”
“嗖”的一响,长剑整齐划一齐齐出鞘,密不透风地锁住他的脖颈。
峨眉寂空师太冷笑一声道:“余夫人又是收拾行囊、又是准备干粮,分明是准备出逃,又怎会自缢?“
“善哉,善哉。”苦禅大师纵是修禅多年,仍是难掩满心的失望。樊帮主也是一脸颓灰。
苦禅大师苦口婆心地最后问道:“楚施主可有什么辩解?”
好冷啊!如针砭入骨,如附骨之蛆的冰寒啊!
这满嘴的腥甜,压也压不下,叫我怎能开口?我楚静遥恶贯满盈,死又何妨?只是,要我在你们这干龌龊小人面前示弱,却是万万不能!
苦禅大师、樊帮主,一腔热血酬知己,静遥死亦心甘。若能相逢少年时,静遥怒马鲜衣、头角峥嵘,定当与两位推盏交杯,豪气干云;无奈天意弄人,静遥满身罪孽之时,才得见生平知己。静遥无惧生死,却独独担不起两位的失望与心灰。
他静静地闭了眼,引颈待戮。
细细的痛楚如蚂蚁啮啃般漫上,清清浅浅的血水如冰雪消融般蜿蜒而下。
许多或有或无的场景在脑海中一幕幕明灭,原来不管我们是否记得,我们的身体会如此真实地记录下我们的一生……
第一声啼哭……
婴孩时粉嫩的肌肤……
母体的馨香……
父亲含笑的眉眼……
乳娘皓洁的胸脯……
天遥小小的脚铃……
乐遥自制的弹弓……
猛然一声巨响,众人皆惊。“铛铛铛”,三声钟鸣如濒死之人的呼嚎,带着掩饰不住的惧意和惊惶,在君山数峰间声声回荡。
“孟天狂逃狱……”一名弟子连滚带爬地跌进来,面色死灰,牙齿抖得“咯咯”直响,含糊不清地吐出五个字。
“什么?”众人脸上无不血色褪尽,苦禅大师手指一颤,佛珠滚落一百零八粒。
她一把纠住报信之人的衣襟,语音竟也带了三分惧意:“孟天狂,可是那个半人半兽的……”
那名弟子挣扎着点了点头。
她颓然松手,心中感慨万千,也不知是失望还是窃喜。
“饮血茹毛、摧心裂肺、杀人如麻、闻者惊心,想不到三十年前掀起腥风血雨的孟天狂还活着。哎,老庄主当年一念之仁……”樊帮主摇摇头,已不敢再去想江湖中又会迎来怎样一场浩劫。
堂上人人惊惶失色,唯有他的唇角,浮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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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尽快在本月底完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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