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魂魄轻飘飘地在一个亮如白昼的大堂里游移,眼前有数个人影晃来晃去,每个人的嘴都如金鱼般一张一翕。眼耳口鼻俱像蒙了层白雾,迷迷茫茫的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
耳边有“嗡”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一根尖针锥破了迷障,周遭的景物渐渐鲜明。周身热辣辣地痛起来。
他微微一颤,五脏六骸猛然一绞,登时像被一根烧红的铁钎从喉口中直直捅下,燎原大火“忽”地一声从腹中烧起,血管中涌动的全变成了炽热的钢水。
他急促地喘息,炙人的热气从鼻孔中浓烈地喷出,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都渗出滚烫的汗珠子。那汗珠落在地上,怕也能腾起一股青烟。
团团火球在腹中来回滚动,千万条神经在烈焰中猛烈地铰紧,扑天盖地的剧痛如电光遍穿行。他伏在地上,如残枝枯叶不住抖动。
他的额发俱被濡湿,异样黑亮地贴在额角,惨淡的面颊因失血过多,苍白得近乎透明。被腹中的鬼火一烧,呈出一种魔魅的艳色,竟似那勾了几枝红梅的羊脂玉瓶。
视野中的景物茏上了一重血色,像是隔了一层血色琉璃透过来的光景。因为看不分明,双眼便越发睁大了几分。看在众人眼里,那汗湿的浓睫下乌沉沉的双瞳望不见底的幽深,叫人冷不丁打了个激凌。
黄元直心下一寒,笑出几分冷色来,五指作钩往他肩上一扣。
他通身一弹,似脱水的泥鳅般弯成个弓形。银牙咬碎,在灭顶的昏黑中死死守着最后一点清明,只是不吐半点声息。
黄元直狞笑两声道:“楚盟主真真是条汉子呢!”指下又送了几分劲,他已然瘫软的身子象被根看不见的细线一扯,人偶似的往后一仰。不过片刻,僵硬的身子又软软的滑下去。
“苍君子”同那得了心爱之物的孩童般眼中炽光大盛,下意识地舔了舔唇,又要故技重施。却见他咬紧了一口钢牙,以肘支地,似蜕皮的秋蛇般探起半个身来。
黄元直笑得越发欢喜,指力一摧,如尖刃入骨,秀秀气气的五根指头陷进肉里。五个血洞立时“咕嘟咕嘟”、欢天喜地地涌出血浆。
他脸上的妖红宛若艳阳西沉一点点褪尽,只余一点惨淡的灰败。周身肌肉如水银轻泻般游走,唇齿间血肉模糊。寒潭样的瞳仁无半点光亮,只兀自黑黪黪地睁着。滴滴答答的汗珠子如屋檐下的雨的滴顺着眉骨漏下。
他自纷乱的湿发中抬起半张脸来,宛然一笑,颓灰的面容竟上了一抹莹润的釉色。
黄元直轻奇一声,那眼中竟闪出两点磷火来。十成十的功力从指尖吐出,众人皆屏住了呼吸,堂上只听得松明轻爆的微响,渐渐有“哔剥”的破冰声同蚕食桑叶样响起。
苦禅大师紧闭了眼,低低地念起佛经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这破碎声听来极细,仿若一不留神便会忽略。然声声“哔剥”,却如黑白无常勾命铁锁。纵然佛门心经如晨钟幕鼓,仍是一阵阵心惊胆裂。大师勉强念到个“色”字,便再无下文。
樊帮主铁拳紧握,虎目含泪,仰天无语。
武当掌门莫残境面上忽红忽白,手指屈张,不知是悲是喜。
再观余人,有现兔死狐悲之色,有带幸灾乐祸之容,还有那笑得阴狠无比、跃跃欲试之人。
黄元直只觉指下蓦然一空,肩胛骨已被五指洞穿,只得意犹味尽地收了手。他应声摔下。
苍君子瞧着指间滴答答的血迹,拧起两道剑眉,掏出条绣了几杆修竹的丝巾,不紧不慢地拭净了手,用靴尖勾起他的脸来。
黄掌门“咦”了一声,俯下身来,双指捏住他的下巴抬起脸。众人也纷纷靠拢上来。
薄胎细瓷的脸上一片水痕,眼睑无力地垂下,覆下浓重的黑影,他的鼻息时有时无,已是奄奄一息。
黄元直暗自叫悔,抡圆了掌便要扇下,猛听“扑”的一声,满天的血雾兜头洒下,喷了一脸。
他疼得浑身打战,却低低地咳嗽着,满心欢悦。
黄元直又羞又愤,一抬脚便踹了过去。
众人惊道:“不可!”
慌乱的惊叫声中,他在地上几个翻滚,再无声息。
苦禅大师悔之莫及,将他半扶半抱地靠坐起,封住几处大穴,再放缓了真气,徐徐输入内气。
若有若无的心脉丝丝凝聚,汗涔涔的眼皮颤巍巍抬起。瞧见是苦禅大师,他勉力勾动唇线,现出一丝微笑。只是那笑意也是清清浅浅地写在水上,恐是一碰便生生碎去,大有几分不祥的意味。
苦禅大师心下一凉,又觉胸口也是冷嗖嗖,伸手一摸僧衣,大掌一扬,满手的腥红。
再见那五个指洞只似那终年不干的泉眼,仍“汩汩”冒着血水。
他的唇角动了动,大师忙附过耳去。
他的声线低软无力,隐隐约约中只听清了两个字:“累啊。”
苦禅大师心中仅存的一线暖意也如那燃尽的香头,慢慢地黯了下去。
莫残境冷笑数声,擎出长剑,喝道:“大师请让开,莫某今日少不得要做一回伏魔罗汉了。”
他分明合了眼,此时又费力地抬起眼,嘴角扭曲,笑得甚是诡异。
莫残境头皮一乍,想起前任掌门左峦平的“病故”,又强自狠笑,剑尖抵上血衣。
他唇边的那点笑意却如波上的涟漪,一圈圈扩大。
他吸了口冷气,断断续续地开了口:“你……可信……楚某还有……反扑之力?”
众人皆是一惊。
他讥诮地一抬眼,一扬眉,杀意似初融的残雪薄薄一现。
莫残境噔噔倒退两步,剑尖收回三分。
轻咳中听得他低笑道:“你们……不过是……想拔掉……老虎的尖牙……若是……若是……我自费功力……可能……留我一命?”
众人哄堂大笑,长白掌门狠声笑道:“原来声名赫赫的楚大盟主,也不过是条贪生怕死的可怜虫。”
莫残境暗自松了口气,堆起一脸笑意,待要前行,见得他下垂的五指一抬,中指上翘,尾指微屈,竟似捏了个剑诀,不由脚下又是一窒。
得见此情此景,便有那再胆大之人,也再无半分欢容。
他又是一阵剧咳,虚软的嗓音从胸腔中传出:“若是……废了武功……楚某……也不过……不过是条虫……各位……又有何惧?”
有人油然怪叫道:“吾等襟怀胆荡,正气干云,何俱之有?倒是你这般邪魔鬼祟,死在临头还在大放厥词,仔细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含笑攒眉,左手抚上胸口,只右掌又虚抬了几分。
诸位掌门又是一凛,峨眉寂空师太脸色数度急转,上前一步:“你当真愿意自费武功?”
他软软地倚着苦禅大师,无力地点点头。
“得饶人处且饶人。”苦禅大师悯然吐出七个字。
樊帮主却身子一转,站到了苦禅大师背后。虽无言语,此中意味却不言而喻。
“这楚静遥已然重伤至此,若是功力一废,活不活得成都还未定数;即便是侥幸活转来,怕也端端地丢了半条命,成了活死人一个,再无威慑之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楚静遥当年剑挑魔域,一身功力深不可测,此时若是逼得急了,他反扑之下难保我等不会有所损伤,倒不如暂且饶他狗命。日后要捏死这只蝼蚁,还怕找不到借口不成?”
众人心念电转,暗换眼神,计议已定。
黄元直一捋美髯,呵呵笑道:“吾辈侠义道,虽不若大师悲天悯人,却也讲个积德行善。若海无边,回头是岸,楚兄弟若真能幡然悔悟,便是留你一命又有何难。”
他阖目一笑,十指如电扣住莫残境的长剑,平平往下一送,刺入心口“七坎”大穴。
像是重物击在厚羊皮上,“啵”的一声闷响,剧痛撕心裂肺,眼前一黑,一道血箭喷得半天高,四肢颓然垂下。
堂上人人不约而同皆是一震,樊帮主沧然垂泪,苦禅大师黯然低头。
黄元直仍是不放心,拈着手指撩起袖管,三指搭上楚静遥的右腕。沉吟片刻,他抑着满心欢喜,敛眉肃然道:“甚善甚善,从此这世间又多了个好人。”
他的身体变得极重,却又忽悠悠地极轻。
他在一片迷雾中踽踽独行,雾来了,又散了,更浓的雾气又一团团聚拢。前方是何处,黑鸦鸦地一片,刺骨的冷。
似乎有人在用力拍打他的脸颊,他不想看,也不想听,一径前行。
有风吹进来了,还有纷沓的脚步声。
有一把苍老的声音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此间事已了,各位掌门与此人再无干系。现下轮到我们楚家来清理门户了。”
他疑惑不解地偏了偏头,清理门户,是要清理谁呢。这个声音好熟悉,那次在孀居的二堂婶院里,听到的不就是这个放浪的笑声。对了,是厉长老。
却有一个清冽的男音插了进来:“厉长老,大哥已然伤重至此,况且众掌门也答应不再追究,此事何不就此作罢。”
他像是梦魇的孩童般浑身剧战,掩住耳朵向更黑更冷处奔去,逃,逃。
那把苍老的男声却不屈不挠道:“二公子,你刻日便是庄主了,如此妇人之仁,怎能成得了大事?”
“但……但……”那名男子嗫嚅着急欲分辩,想来定然已经面红耳赤。
放过我,别再说了,求你别再说了。
那老人的声音陡地一冷:“二公子,你昨夜私纵重犯,已是大错。一错岂能再错?”
那清朗的男音便渐渐低了下去。
堂上有人长吁口气,有人不着边际地劝解,他迷迷糊糊地想笑,又想哭。
背后那人的身子一直,似是被人出奇不意地点了穴道,然后便有人低声道:“大师,得罪了。”
方圆数尺内的空气渐渐炽热,胸口又辣辣地痛起来。空气已是灼热炙人,气场却在瞬间一陷,像是被人猛力抽空。烈焰在前方聚成一团,耳边有隆隆风雷之声。
“终究还是来不及了吗?”他昏昏沉沉地想着。
风声大起,火刀破空一斩,心口剧痛,恰那时听到一声冷呼,有人扬声长笑道:“楚家凌情在此!”
他闷哼一声,一个“爹”字噎在喉间,就此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