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腹,暗河,岩洞。
“嘀……嗒……”冰寒的水滴自高高的岩顶坠下,重重地落在河面上。很清脆地“嘀”的一声,隔了很久,才能听到那声“嗒”沉闷地响起。
湿冷的岩壁上,几支粗大的松枝火把在无边的黑暗中努力地照亮暗河中的一块巨石,石上伏着的一人薄衫一袭,乱发纠结,在橘红的残光中蠕动着身体,“铛锒”声声好不动听。上身直起,一根臂粗的乌钢长链拉出河面。黑发散落,他双手攥住腰间的铁链借力,身形凝窒,咬牙坐起。
暗河静静地流着,不见波纹,只如一匹皂色的丝缎滑过身前。
水流如此平缓,想来应是黑夜了。
他似乎已在这里呆了很久了,久到他已经开始习惯了这无止境的黑暗跟寂寥。
他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说,河水一波波不安地涌动时,那是白天;水流象此刻般平静无波时,便是黑夜;或是赶上大风天气,波涛会愤怒地拍打礁石,细碎的水花会溅湿他全身;或是下雨,水位便会上涨,那时,他就得奋力爬到巨石中间,否则会全身浸在刺骨的冰水中。
水滴的声音也不是千遍一律的,天气晴好,水流又不急,那声“嘀嗒”便会如现下一样不紧不缓;逢上阴冷天,波涛汹涌,岩顶上的水滴便如急雨般迫不及待地打下,无声无息地被河流卷走。碰上这种天气,他只得拼命将身子蜷成一团,不然就只有等着冷风将湿答答的衣服吹干了。
岩顶上的石钟乳千姿百态,造物主的神奇只能用鬼斧神工来形容。伤病困扰下,他清醒的时候不多。若头脑中还有几分清明,他便自得其乐地赏石、观水。
佛家说,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如今才知万物皆有其真意。
再看那石钟乳,有些已长了千年万年,几乎要插进水面。人世浮沉数十年,自悲自叹自喜,嗔笑不由人,自以为轰轰烈烈,不枉此生,与这千年万年相比,也不过是一只不知晦朔的朝菌。
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河水纷披,浆声沉沉地响起,一点灯火渐行渐近。
一褐衣老奴自小舟中立起,自乱礁后摸出一根长及数丈的细竹竿,再从舟中端出一个大木盆放在竿端。
竹竿幼细,盆身巨大,如何经得起。那老奴双手哆哆嗦嗦地挑起长竿,竿身立时下弯成弧形,那木盆如风中黄叶般不住作抖,却又如杂耍般粘在竿梢上将坠不坠。
将及巨石,竿体陡地一直,如标枪般稳稳地将木盆放在他身边触手可及处。
他只是苦笑,掌庄数年,竟从不知庄中藏龙卧虎,连一名七旬老奴身手也如此了得。
那老奴收回长竿,向他咿咿呀呀地比划了几下,大意是说天气转寒,要他当心身子。他展颜颔首,那老奴便掉转船头离去,洞中又是一片死寂。
他拉过木盆一看,又是一成不变的饭菜,不过今日多了一床薄被和一壶酒。
饭粒粗硬如细砂划过喉管,菜也已经凉得透不出一丝热气。他草草扒了几下,就着壶嘴灌了几口酒,身子果然暖了许多,只是胸口又闷闷地痛起来,勉强支撑了片刻,火光中的景物开始诡异地扭曲,他昏昏沉沉地伏地睡去。
一柱香后,又有矮乃的浆声从无穷的暗夜里传来,舟上一人黑衣霜发,眸中精光灿然,满脸霜尘之色,却是当日君山小镇下的卖馄饨客。
那老者在离石数十丈前便停了浆,将小舟系在石上,衣衫一振,似枯叶般飘飘忽忽地被风吹起,及到巨石上空,气息一凝,右足轻点,袍袖上扬,天神般直坠下。
老者扫了一眼几乎未曾翻动的盘碗,浓眉深结执起他的右腕,沉吟片刻后忧色更深。老人将他抱坐起,捏开牙关塞下一粒药丸,又以真气催动药力。他似是睡得甚沉,任人左右摆弄始终毫无知觉。
老人叹口气,喃喃道:“不管了,无论如何要将他拖来。”语毕身形一晃,消失在光影中。
小舟再度行来,舟头却多了一人,那人龙眉凤目,虽两鬃微霜,却平添一份儒雅沉稳。木舟堪堪停住,那人便迫不急待地御风而行,稳稳立在石上。
“静遥,静遥……”那人急急地唤道,“爹来看你了。”这人自是楚凌情。
见他仍是虚汗直冒、神志不清,楚凌情扭头扬声道:“关老头,你到底把我儿子怎么了?”
“他怎么了?这个问题应该去问那些和尚尼姑道士还有你们楚家那帮人吧?怎么样?我能把他怎么样?”先前那老者不紧不慢地翻了个白眼,负着手施施然地凌波而至,“想我辽东大侠关山月,当年是何等威风八面,如今却被你呼来喝去,你还真当我是卖馄饨的不成?”
关山月似是还想再调侃几句,一看楚凌情几欲喷火的双眼,后半句赶紧咽了下去,陪笑道:“我在松枝中加了宁神的香木,他一时半刻是醒不来的。”
楚凌情面色稍霁,却又厉声道:“你不是自诩说神功盖世,医术也颇为了得,这都几个月了,脉象怎会仍如此沉伏?”
关山月先前分明是忧心忡忡,但见得楚凌情心急如焚的样子,心下颇为解气,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他之前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能够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不容易。却有那死鸭子嘴硬的老爹,说什么无威不立,明明心疼得半死,还要把儿子关到这种湿寒之地。可怜的楚大公子,没有死在敌人手里,却被他老爹送掉了性命。”
“住口。”楚凌情又急又悔,关山月句句尖酸,却又偏偏字字都无法驳斥,唯有色厉色荏地低喝声。
关山月见他动了真怒,这才过来拍拍他的肩:“你放心,绿绫的孩子,我怎能不上心。”
提到“绿绫”,两人神色都不甚唏嘘。美人如画,剑气如虹,当年那段倾城之恋何等惊世骇俗。如今红颜已殒,徐留怅惘。
“绿绫看似温婉,实是刚烈,她知楚家断断容不下一个青楼女子,竟在静遥百日之时自焚。”关山月冷笑一声,“那时我们的楚大情圣正芙蓉帐暖,春宵如梦呢。”
楚凌情掩面低泣道:“是我负她,是我无能。”
“你是无能,我只恨她为何会选上你。”关山月恨声道,却又面色一转,“过来帮我。”
“奇怪,我连月来在饭食中掺入灵药,便是伤势再重也应转缓,怎会……”
楚凌情没好气道:“你怎么不说自己是庸医。”
关山月爱理不理地横了他一眼:“不懂就不要乱插嘴。若我真是庸医,他早就成了堆白骨。他当日外伤如此严重,没道理伤口痊愈后脉象反而更沉啊?”
“就算是失去功力寒气入侵,也是说不通。”
“奇怪,奇怪……”
关山月摇头晃摇地自说自话,听得楚凌情心惊胆战。他忍不住插嘴道:“会不会是你下错了药?”
“屁话!我要真是下错了药……不对,如果他……”关山月脸色“唰”的惨白,呆立在原地。
楚凌情愈发心慌,纠住他的袖口便要发问。
关山月忽然提袖一纵,拖着楚凌情便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