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大侠不是入夜才至吗，怎么今天来得这么早？”他勉力坐起，斜斜地抓紧铁链稳住身形，淡然笑道。
关山月先是一愣，随即大笑道：“早该想到瞒不了你，你是如何得知的？”
他用筷子挑起一根青菜：“菜中药味本来就浅，加之已经凉透，就更加容易忽略。只是静遥虽是抱恙，灵台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若在从前，静遥根本不会察觉，现在却一试便知有异。阁下既是一番好意，我也乐得顺水推舟。”
他呼吸清浅，苍白如纸，却从容不迫地直视着关山月。
关山月又是一愣，他眉宇间的这份自信坚忍像极了当年那人。
那一日，他这声震四方的辽东大侠放下七尺男儿的自尊，声声哀求她断了这份想念，跟他归隐。
她却笑道：“我绿绫是个□□，夜夜迎新客，一双玉臂千人枕，但这世间比我肮脏之人比比皆是。我不求名，不求份，只求能真真切切地爱一遭。若他能真心待我，我为他布衣荆钗、洗手作羹；若他负我，我便无牵无挂地断了这十丈软红，也不枉人世一回。”
关山月不由想得痴了，低念出声：“绿绫、绿绫……”
他登时浑身一震，儿时的屈辱又涌上心间，五指纠住胸口，绞痛欲裂，软软地跌下。
关山月脸色大变，却有一人如流光飞至，出手如电，急急扶住了楚静遥。
他咬牙抽气，强自叫道：“爹。”
楚凌情冷哼了声算是作答。方才躲在暗处便是不想现身，以免招人口实。无奈父子连心，见他受苦终是不忍，但脸上犹自带了几分威重。
他嗫嚅着似是还有未尽之言，猛然急喘数声，仰面倒下。
水波温柔地拍打着礁石，一滴露珠不偏不倚地跌在脸上，眼睑惊吓地一颤，悄悄扬起。
关山月蹲在身旁收针回匣，前方却负手立着一个卓绝的身影。
楚凌情并未回头，只萧然问道：“孟天狂越狱可是你一手所为？”
他气短抚胸，抬眉轻笑：“爹既然已经料到，静遥便直认不讳。”
楚凌情大怒转身：“你可知此事的后果？”
他低低地笑道：“虎兕出柙必然伤人无数，静遥自然明了。只是静遥自有驯虎之能。”
“好大的口气！”楚凌情厉声冷笑，“你如今一无所有，只剩了这将死之躯，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何能！”
“就是这将死之躯！”他的声音很清很冷，像一把匕首直插进人的心口，“我生他生，我死他死。”
“听闻前朝有一倾城绝色，嫁入朱门后因久病缠身色衰颜褪，为夫婿不喜。她万分不甘，终有一日访得灵药。她日复一日地鲜妍明媚，芳华更盛当年，却在盛极之时同夫婿猝然死去。人只道鹣鲽情深，谓为美谈，却不知她早以血作引，在夫婿茶水中掺入此药，立意要与这薄幸之人同生同死。”
“此物既是药，也为蛊。虽能在短时之内活死人肉白骨，却无疑是饮鸩止渴。服此药者看似光鲜亮丽，实则生机散尽，大去之日已不远矣。”
关山月怆然长叹道：“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示他人，能得几时好。这味灵药，便唤‘妾薄命’，我说得对也不对？”
他伏在地下背过身，低咳不语。
楚凌情夷然恨声道：“你早料到有此一劫，是不是？好一个楚盟主，好一个舍身喂虎。你可顾及过父亲老来丧子的心境？”
咳声转剧，胸口一阵恶寒，疼得直不起身。
他用尽全力拉住父亲的袍摆，楚凌情狠狠一声，俯下身子。
“十大门派虎视眈眈，楚家现下危若累卵，我不得不赌。”
“若我侥幸不死，孟天狂便是楚家的一着奇兵。”他冷汗盈额，却笑得心满意足，“即便我不幸身故，也可为武林除一大患。”
心口猛然一抽，剧痛中他闷哼一声四肢蜷紧，竭力在昏黑前吐出最后一句：“帮我……我还不能死……”
许久没有睡过这样长的一觉了。
没有刀光，没有血痕，梦不到亲人，也梦不见恋人。像被羊水包裹着的小小胎儿，只是全然的温暖、宁静。
他噙着一丝微笑从悠长的梦中醒来，窗外是参天古木，梢间明月；窗内桌椅井然，一灯如豆。他迷蒙间不知身置何处。
内间蓝花粗布门帘一挑，关山月在床边坐下，手中药香袅然。他冷声问道：“你可知与天争命，生不如死？”
楚静遥轻声道：“不管多难，我都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