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哥,云哥,梅花开了呢!”紫衫少女笑语吟吟地跳进房来,衣袂之间暗香浮动。那个无奈地转过身来,一脸宠溺的人是谁?
“云哥,云哥,我缝了新衫子,好看吗?”少女轻巧地转了个圈,裙裾飞扬,恰似坠入凡间的精灵。那个温柔地轻笑的男人是谁?
“云哥,人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可我不要分离。我要你就这样夜夜陪着我,看月亮,数星星。等到我们老了,就一起躺在雪地里,等啊,等啊,等到月亮出来了,鸟儿回巢了,我们也就笑着闭上了眼睛。”少女依偎在男人的怀里,痴痴地说着孩子气的情话,那个倚在紫藤花架上,为她梳理秀发的男人又有几分真心?
冲天火起,异变迭生,莺飞草长软语呢哝的人间乐园顿时沦作修罗地狱,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焦臭熏天,她一袭嫁衣花钿委地,艳若牡丹的面庞上全是难以置信的凄厉,那个手执利剑状若夜叉步步逼进的男人真的……是他吗?
他自恶梦中惊醒,一头一脸的汗。跌跌撞撞地起身,强自镇定倒了一杯冷茶,还未送到嘴边,“咣铛”一声,茶盏坠地。薄胎细瓷的茶盏碎作千片,每一片都嘲讽似地映出一张仓惶的脸。颤颤巍巍地俯身欲拾,一不留神指尖划过碎片,一滴血珠冒出,轻轻滑落在白玉样的碎片上。这猩红——恰似漫天大火——又似新娘嫁衣,胃里一波翻滚,酸臭上涌,他忍不住扑到窗边开始干呕。
几番折腾之后,全身精力似已抽尽,他无力地倚着窗棂滑坐在凳上。雪风嗖嗖刮得脸颊生疼,大半晌他才缓过神来,双手掩面,喉管里发出一阵怪响,他神经质地轻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滴泪,自指缝间缓缓渗出……
“云哥,你相信永远吗?”
“住口!”他蓦地一声狂吼。
余千淳被这一声平地惊雷吓得两腿一软,手中的帐目洒了一地:“庄……庄主,属下只是想汇报今年的收成。”
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整整衣袍,扬声道:“呈上来吧!”
冗长烦杂的帐薄一本本翻开,耐着性子听余堂主不厌精细的解说,又查问了几句花红的分配,不知不觉已过正午。
送走余千淳,他踱进小偏厅,贴身小厮华音正等得心焦,见得他进来忙行了个礼:“庄主,我把饭菜再热一下吧。”
摇手摒退华音,他在桌前坐下。他的口味偏重,今日厨房做的是红烧狮子头、宫爆鸡丝、炒三丁和一个稍稍清淡的清蒸鲈鱼。
红烧狮子头上结了一层白白的油花,望之索然无味。他夹了一筷鸡丝,几滴黄褐色的酱汁沿着玉箸滴下。他皱了皱眉,放下鸡丝,用筷子去戳那条鲈鱼。那鱼蒸得恰到火候,一筷下去,青黑色的鱼皮翻开,白花花的鱼肉露了出来,他夹起一块鱼肉送进口中,一股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清蒸鲈鱼原来就该趁热吃的。忙不迭地吐掉鱼肉,用热茶漱了几遍口,那腥味才稍稍压下。再欲举箸,却冷不盯瞥见那条鲈鱼正森冷地鼓着白眼,他胃里又是一阵恶寒,“哇”的一声,今晨进的一点小食连着昨日的晚饭全呕了出来。
伏在桌上半天作不得声,一袭黑衫里外湿透,他用袖口拭去唇边的秽物,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双掌一扬,一声巨响,碟盏乱飞,黄花梨的圆桌掀倒在地。
紫藤花开了,一朵一朵的小花并不打眼,但千百朵星星点点的小花汇在一起,便成了一片紫色的烟海,从眼前一路逶迤到天边。
他沿着紫色的藤蔓往前走,雾气越来越浓,慢慢地,花海消失了,触目所及的全是一团团紫色的雾气在不停地翻滚。花香却越来越浓,渐渐地混进了一种暧昧的香甜,他骤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想逃,却惊恐地发现这个身体已经不由他控制了。不,不,不,他的意识在不停地挣扎,却只能绝望地看着自己像是梦游一样继续往前走。耳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像是附近有条小溪。他似乎一脚踩进了溪水里,他感觉到温热的溪水从他脚上徐徐滑过。垂首一看,他心胆欲裂,小溪里流动的,竟全是黑红粘稠的血浆。这时候,一只羊脂玉的手出现在他眼前,手上怯生生地戴了一只碧玉镯,像人不胜负荷般引人无限怜惜。那手向他轻轻地勾了勾,他便像着了魔般地站进身来继续前行。
“云哥。”一把温热的气息麻麻痒痒地吹在他的颈上,他一回头,便对上她那双魔魅般风情万种的眸子。
“云哥,你来看呀!”她眼波流转,举手投足间尽是慵懒的妩媚。
他身不由已地被拖到了假山后,全身血液瞬时直涌向头顶,汗出如浆。假山后已成阿鼻地狱。碎石小径上,血迹斑斑,石缝间散落的那一块块,竟是碎肉点点;低矮的百日红上,一截断手五指屈张,青色的血管仍隐隐可见;一滴冰冷的液体滴在他脖颈之间,他一抬头,便见花树上,一颗壮汉的头颅挂在枝桠间,脸上带了个古怪的笑意。
他全身如筛糠似地打起颤来仰面跌倒在地,她却“格格”笑着松开了他的手。
她跑到假山根下,以十指作铲向下挖去。一具焦黑的尸体渐渐显了出来,她无限温存地望着他,眼里全是浓得化不开的痴情:“云哥,你看,我们有孩子了。”她的春葱十指蓦地化作厉鬼钩爪突然往下一抠,一团紫黑的肉球被抓了出来。她抱起那团肉泥,用脸摩挲着,轻轻地哼起眠歌:“月儿明,风儿轻,树叶儿遮窗棂……”
“不,不!”他从床上一跃而起,瘫倒在床脚,胸膛急剧起伏,惊魂不定。
“我没有错,我没有错。”他苍白着脸嗫嚅道,“魔教烧杀淫掳,无恶不作,我这是替天行道。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用手撑着床沿缓缓站起身,他打开了床头的一个暗格,取出符节玉印。寒玉的冰凉一丝丝沁入指尖,他捧着玉印,赤足散发地走出房门。皑皑白雪映着一点天光,夜幕下,撼天塔只是一个黑色的剪影。即便只是这样一个模糊的剪影,仰望那飞檐尖顶,却仍能感觉到君临天下的霸气。
他一点一点地镇定下来。
是的,他没有错。他固然处心积虑地接近她,利用了她的感情她的信任,可若非如此,武林中仍是谈魔色变,人人自危;她固然无辜天真,可谁教她生在魔门;他固然不该在新婚之夜,在许下最神圣的婚誓时反戈一击,可若不趁着圣女大婚防守松懈,十大门派怎能事成;他固然……固然向她刺下了致命的一剑,可若不能破了她的护体神功,只怕现在葬身兽腹的,反而是他们。
抹了抹一脸的汗,暗中捏紧了玉印,他喃喃自语道:“我不后悔,正邪不两立,要怨就怨她是魔门中人。”
“梆梆梆”,山下远远地传来更声,已然三更了。
经此一事,今夜是注定无眠了。他索性点亮了灯盏,披了件外袍,翻起帐簿来。
那些枯燥的数字一入眼,心情便平定了几分。一页一页对过去,长夜便慢慢地逝去了,耳边又传来了报更声。一股朦胧的倦意袭来,他趴在桌上渐渐入睡。
及到五更天时被叫醒,洗漱更衣。进得书房,往案后一坐,又是那个冷静自持的楚静遥。
今日事情不多,众人只拣那要紧些的说了便三三两两散去。
戚堂主告退时,他随口问了一句:“太行山匪患一事怎么样了?”
“回庄主,经山西分堂的兄弟们数月来不断围剿,几个像样点的寨子都挑得七七八八了,若再给属下半月时间,定可全歼这帮草寇。”戚堂主声若洪钟,脸上颇有得意之色。
他却皱起了眉:“不可!”
戚堂主顿时如坠雾里:“属下不懂,请庄主明示。”
“此事就此作罢,叫弟兄们回来吧。”
“啊?可是太行众匪占山为王,抢劫镖银……”戚正刚急了。
他失笑,戚堂主正是这份侠肝义胆让人可敬可佩。他耐下心来跟戚堂主解释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相辅相成。若无强盗,要捕快何用?”
他摇摇头轻笑着步出房门,留下戚堂主在书房中一人细细回味。
一轮绯红的太阳自半空中投下淡淡的暖意,今日有个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松涛园里积雪初融,滴滴答答声此起彼伏。
他一时兴起,加了件黑色貂领披风出了园子。在回廊外站了半柱香的时间,发现自己竟无处可去,他不禁苦笑。塔上自然已没有什么可瞧的了,那就随便走走吧。
下了几级台阶,他忽然自嘲地想到:自从主事后,自己素来只有向上爬,还从没有向下走过呢。
行到木堂处,听得前面人声鼎沸,笑声不断,似是有什么喜事。他不由加快步子走了过去。
被围在人群中的,正是外三堂中回来述职的冬日堂叶堂主。叶堂主平日里不喜多言,黑口黑面,今天却是笑逐颜开喜上眉梢。他心下微讶。
有几个眼尖的已经瞧见了庄主,忙不迭地过来见礼,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这种情形他倒从没经历过,立时愣在当场,好半天他才讪讪地挥挥手:“你们说你们的吧,我听着便是了。”
话是如此,可谁又敢在他面前闲话家常。几位堂主不着边际地扯了几句又收了声。
他唯有自己起了个话头:“叶堂主可是有什么喜事?”
“也谈不上什么喜事,只是贱内昨日生了个大胖小子。”叶堂主搓着手,笑呵呵地答道。
叶夫人多年没有梦熊之兆,临到中年却一举得男,叶堂主自是喜不自胜。
见庄主今日心情甚好,自有那见机的上前递上两个红鸡蛋。
瞅着手中的鸡蛋,他沉吟了半晌,开口问道:“叶堂主,做爹……是个什么样的感觉呢?”
叶知秋一时被问倒了,想了半天才讷讷地道:“做爹……就是做爹的感觉呗。我也说不上来,就是,嘿嘿,就是有点自豪,有点高兴,又有点压力吧。”
他似是还想问些什么,但见四周几十个人上百只眼都诧异地盯着他,只得收了口。
“当爹,要是我那孩子……”叶堂主一席话让他已经平复的心境又起了波澜,他独坐在听雨轩中,若有所思。
念头方起,便被他便生生打住。不能再想了,温柔乡是英雄冢,这等儿女情长只会毁了他,也毁了楚家。
但是,如果那孩子真的活了下来,会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会长得像他还是……她?
思绪不由自主地又飞到了塞北。
那天,他和她一起堆了个雪人,用黑晶做了瞳仁,红玉做了樱唇,她又解了一条雪狐的围脖煞有其事地围了上去。
他笑她:“左右是个雪人罢了,何须如此较真?”
她却一脸神往地指向那个雪人:“云哥,若是我们将来生了个女儿,皮肤也要雪样的白,嘴唇也要玉似的红,眼睛也要晶般的黑。”
他打趣道:“若是我想要个儿子呢?”
她眼珠子转了转,咭咭笑道:“那就请阁下自行解决吧!”
一思及此,满园的白雪刹时扎眼起来。他脸色一沉,一个抽身大踏步往前走去,不愿承认自己心底……或许,也有一丝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