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小年。
晚上厨房加了几个菜,俱是他爱吃的菜色,然他只觉索然无味。一盘瑞气临门、一盘金玉满堂更是叫他这个孤家寡人颇不是滋味。
着华音拿了壶酒,自己斟了一杯,拣了几样素食胡乱动了几筷子。瞥见一旁垂手侍立的华音,他忽道:“你再添副碗筷,陪我喝两杯!”
华音惶恐,只知不住摇手连说不敢不敢。
他倒也不勉强,仍是慢慢地自斟自饮。
瞧见庄主脸上并无不悦,华音胆子大了起来,嗫嚅道:“庄主,今日是小年,能否容小的先回去。”
他微挑起一边眉。华音忙解释说:“小的老母亲在家已热好酒菜,就等小的回去了。”
他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华音大喜,飞也似地冲了出去,临出门又忙转身补行了个礼。
少了一个人,房中更觉冷清。
少时稀稀疏疏的鞭炮声炸开,在山间空洞洞地回荡。他放下酒盏,拧着眉,推开窗。君山多树,一重重院落错落有致地掩在林海里,只从葳蕤枝叶间隐隐绰绰地透出点点灯火。山腰上倒还只是零零落落,愈至山脚,灯光愈盛,渐渐交织成一片光海。想来每盏灯后,都有一户人家,或锦袍玉带,或布衣贫寒,然而今夜,却都备了菜,温了酒,共享天伦,其乐融融。
霜风阴冷,肆无忌惮地穿窗而入,灯影挣扎着摇了几摇,最终无力地熄了,只剩烛芯仍不甘地幽幽吐着黑烟;一封书信打着旋儿自案上飘下。
纸一般的月亮自洞开的窗户洒下薄薄的清辉,房中的一切都笼上了一层迷蒙的烟霭。
他俯身拾起那封上书“字呈大哥亲览”的信笺,心中分外寂寥。
这些年来,他流血流汗流……泪,亲手埋葬了自己的正义热忱还有……爱情,强迫自己变成如今这个不择手段,只讲结果,只看输赢的楚静遥,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楚家?可为何众长老对他仍是处处刁难,毫不容情?众堂主各个心怀鬼胎,只图私利?
为了父亲?他一战成名确定让楚家中兴,无人敢再非议,却也间接地促成了父亲的早早退位。当初想让父亲不再受屈辱,吐气扬眉,而今却令他流落江湖,有家不能回。
为了兄弟?为何天遥只看到他的强硬手腕,便轻率地认定了他滥杀无辜冷血无情,他玲珑剔透七巧心肝能解天下人,为何独独不理解他的至亲?还有乐遥,他最疼爱的二弟,在他接任那天留书出走,说要游历天下,他有没有想过大哥空守着这偌大的园子可否会伤心?
任他机关算尽,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小厮,起码有家有亲人,有人关爱有人心疼。
他大笑一声,仰头喝下了最后一杯冷酒。
风声渐止,夜色已深。日间渐融的雪水渗入地底,丝丝地气从脚底钻上,透心的凉。在窗前坐得久了,黑袍经霜风一吹,冻得生硬。这冰寒,一丝一缕地,沁进了心底。
他无语更衣,跨出房门。猛地一提气,一个提身,似鹞鹰般高高飞起,在树梢上轻轻一点,几个起落,向山下掠去。
袍子灌满了风,鼓得猎猎作响。唯恐惊了守卫,他刻意捡那些人烟稀少之处穿行。耳旁只听得呼呼风声,眼前万点灯火似急电流光不住倒退,顷刻之间,他已置身山下。
山下原有个不大的镇子,做的尽是些客栈酒肆的生意。楚家中兴后,江湖中人投贴拜山,还有那往来客商,俱选了此处打尖宿店,一来二去,这镇子竟也渐成规模。
今日是小年,羁旅的客商浪子,若不是委实无法动身,或是已无家可归,多半都已经星夜兼程,万水千山地赶了回去。那些客栈酒肆见没有生意,早早地上了门板,只余几盏蒙着红纱的灯笼,在寒风不住呜咽。
他独自一人地走在长街上,此时灯影也昏月影也淡,只在他身后拖下一条模糊的长影。
青石板的路面上,雪未化尽,白日里人来人往,那残雪上已被踩得严严实实,浸在一滩滩的污水里,一路走来,鞋袜濡了大半,一阵湿冷。廊柱下积水较少,他于是靠边贴着墙根前行。
不知谁家的窗户没关,被风刮得一顿“啪嗒啪嗒”声;又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被恶梦惊醒,一阵阵的哭闹声;还有谁家的狗听见了什么动静,一通“汪汪汪”的犬吠声。
他漫无目标地踽踽独行,瞥见拐角处透过一点晕黄的光,原是个卖馄饨面的摊子。摊主是个精瘦的老人,双目浑黄,满脸皱纹,正坐在避风处“叭嗒叭嗒”地抽着旱烟,火光一明一灭。
“来碗馄饨面吧,年轻人?”老人敲敲烟锅招呼道。
他晚饭时只喝了几杯冷酒,此时却也不觉饥饿,但他却点了点头。或者,他只是想找个说说话的人。
那炉火已然半熄,老汉吹了半天才烧开水,将馄饨下锅,再滚得两滚,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面便端了下来。
“你怎么这时候还在街上?”老人边装烟袋边问道。
“你不也是。”他拿着调羹慢慢地搅着馄饨面,不冷不热地回了句。
“有意思。”老人乐了。
这时,风里隐隐飘来一阵歌声,断断续续,却仍听得出是一阙宋人的《沁园春》:“为问杜鹃,抵死催归,汝胡不归……似辽东白鹤,尚寻华表;海中玄鸟,犹记乌衣……何为者,却身羁荒树,血洒芳枝?”那声音低沉浑厚,歌者当是一昂藏大汉。只是这词,意境悲凉凄苦,若杜鹃啼血,由这铁血铮铮的三尺男儿歌来,更是令人动容。至 “身羁荒树”时,声线蓦地拔高,收音迂回绵长,最后渐渐地吞没在一阵哽咽声中。
少年意气,金戈铁马,万里觅封侯;而今鬃已斑,志未酬,泪空流。万户团圆之夜,孤身羁旅客店,人静灯暗之时,偶然听到杜宇声声催归,触绪纷来,长歌当哭。
“汝胡不归,汝胡不归……”老者似是有所触动,以掌击桌,眯着眼,轻轻地哼了起来。
面汤已冷,馄饨糊成一个个面团,浮在蓝花大碗里。他低着头怔怔地坐着,这昏黄的光,清冷的长街,还有夜店的歌声,他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是置身在梦里。
扯絮般的鹅毛大雪又静静地飘了下来。寂寞如雪,如雪寂寞呵!
除夕夜照例在厅堂中宴开数席,众长老和几位堂主都来了,桌上自是琼浆玉液调百馔,一时觥筹交错,笑语不绝。。
由余堂主打头,众人纷纷向庄主敬起酒来,连素来对他颇多微词的厉长亦面色稍霁,好一派上下一心其乐融融的景象。
他含笑举杯,来者不拒。
酒过数巡,余千淳第一个告醉,口说着“不胜酒力”摇摇晃晃地退了席。余人立时像得了什么暗信似的,一个接一个告退。堂内仍是张灯结彩红幛处处,十六枝儿臂粗的巨烛照得厅内仿如白昼。那杯筷仍是横七竖八地放着,盘内一片狼藉,众人的欢声笑语高谈阔论言犹在耳,只是那欢乐的气氛已如风卷残云,一去不回。
他似浑然不觉,兀自浅笑着,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临空一举:“爹,孩儿敬你!”一仰头,一干而尽。
“天遥,外面不比家里,人人乐虞我诈,工于心计,大哥只愿你永不必见识这些的丑恶人性。”举头又是一杯。
斟出第三杯,笑意更浓:“乐遥,想必你此刻正呼朋引伴,好不惬意。若是闲云野鹤作得倦了,记得回君山看看,大哥时时在家等你。”刚喝了一口,冷不丁被呛住了,一股辣意直冲鼻端,一杯酒倒泼了大半,剧咳声中,他笑着饮下了第三杯酒。
他全身裹在狐裘里,坐在撼天塔顶,身旁散了一地的空酒壶。
晨雾慢慢散去,金色的太阳自他背后升起,银装素裹的万里河山均沐浴在一片金黄里。
他负手站在塔顶迎风而立,修长的身躯坎坎嵌在一轮旭日里,全身俱镶上了一层金边,此情此景仿若天神。
捡起一个酒壶“砰”地往下一砸,一声脆响,酒壶碎作千片自琉璃瓦上滚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猛然一握拳,一抬头,一声狂啸,“啊……”“啊……”“啊……”,山谷阵阵回响,一声声向三山五岳传去……
又是新的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