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百废待兴。众人忙得焦头烂额,他更是事无巨糜,事必躬亲。然每每夜深人静之时,他便会想起当年的海誓山盟,还有那个未曾来到人世的孩子。
他隐隐感到不安。那份贺礼绝对不是那么单纯,那是个信号,是要告诉他,她没有死,她回来了。
她变了,变得很有耐心。她送来这份大礼,让他日日煎熬,心神不定,她却在暗处磨利了尖牙,随时准备伺机而动,扑身上来,一口咬断他的喉管。
然而他也变了。他不再是她那个一脸温柔会宠她爱她对她百依百顺的云郎,他是楚静遥,天下武林盟主,在他的肩上,担着数千弟子的生计。
云郎可以为她而死,为她而生,但楚盟主不行。他这个身体已经不属于他,而属于楚家,属于天下武林。
他冷笑:爱也好,恨也罢,让我们一次结清!
十五之夜,大变骤生。
上元灯节,普天同庆,汝阳灯会,天下闻名。魔教一夜间血洗汝阳分堂,三百七十四人无一生还,堂内尽是残肢断臂,尸首无一完整。
正月十七,荆州分舵,卒两百三十人。
二十一,洛阳分舵,四百二十一人……
受袭的消息如雪片般飞来,一时风云色变人人自危。不少武林人士暗下里已在议论纷纷,矛头直指楚家,说当初不该赶尽杀绝魔门中人,说魔门以前虽有小奸小恶,却还不至像今日般血洗满门。
“小奸小恶”,他饶有趣味地盯着这四个字,那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魔教为祸武林,若不能扫平魔门,楚家不配作武林盟主,枉称“天下第一”。
“汝阳、荆州、襄阳……”手指在地图上游移,眼神蓦然抽紧,指尖停在“襄阳”二字。
“报庄主,魔门中伏。”
“报庄主,魔门作困兽之斗,战况激烈。”
“报庄主,我方死一百零五伤三十六人,魔门死一百四十三人,伤者自爆,又重伤帮中兄弟五十四人。”
他沉着脸坐在书房中听前方每半个时辰一次的战报,几位堂主均是坐立不安心急如焚,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至寅时柳无涯带来最后一则消息:“魔门大败,余孽五十六人逃入深山,分堂主李玉麒率四百兄弟将其堵截在天狼峡,魔教据有天险,我方一时难以攻破,目前处于对峙之中。”
众堂主纷纷松了口气,围上前来。“天狼峡……”他开地图,但耗尽目力,仍是找不到此三个字。
“庄主不用找了。”柳无涯朗声道:“天狼峡一带地形复杂,人迹罕至,图上哪里会有标示。”
“有没有什么小路可以绕到后面?”戚堂主忧心门下弟子的安危,一时忘了礼数,插嘴问道。
“据我所知,并无这等小径。”
房中一时冷了下来。
柳堂主拧着眉冥思苦想,忽道:“但据当地一个樵夫所言,有一条路可以直通峡顶。但是,峡谷两边均是悬崖峭壁,即便上了峡顶也不能下去杀敌,还是无用。况且大雪封山,能不能找到这条小路还是问题。”
“难道就这样放了他们不成?”卓堂主冷哼了声。
“不能放!”他一字一顿地说。
“是不能放,此战我们精锐尽出,还赔上了几百兄弟,若仍不能重创魔门,日后行走江湖,楚家二字何来威信。”戚堂主接口道。
“得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他眼中寒芒一寒,十指掐进肉里,身体慢慢地往后靠:“余堂主,烦你再拔四万两白银过去。”
余千淳诧异地抬起头。
“作……抚恤金。”用尽全身气力,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众人立时色变,唯有那戚正刚仍一脸疑惑,不解众人的反应。
“叫秋日堂备好火药,无涯,拨几个身手好的兄弟。”他笑得分外苍凉。
“怎么能用火药?爆炸一起,必有雪崩,岂不是……”戚堂主瞬间明白了,脸色变得苍白,豆大的汗珠滚出,“不,你不能这么做,他们是……”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他抬起头,冷冷地问。
二十四日。
“庄主大喜。”戚堂主快步跨进房门,毕恭毕敬地做了个揖。
“庄主英明神武,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此次承蒙帮主妙计,本庄李堂主率四百弟子于天狼峡全歼魔门,无奈苍天无眼,回程时遭遇雪崩,四百弟子全部以身相殉。”说完最后一句,他夸张地笑着抬起头,眼中全是冰冷的恨意。
经天狼峡一役,魔门元气大伤,短时之内再无兴风作浪之力。武林中人的不苟之音日渐平息,君山每日的拜贴又多了起来,曾经瞧见楚家二字便绕道而行的人忙不迭地歌功颂德,天下第一庄依旧唯我独尊,只众人见他时又多了几分战战兢兢。
他由此对人性看得更是通透:人都是只重眼前私利的动物,忘恩负义、朝三暮四是他们的本性。因此,若要在这个位置上长久地坐下去,被人畏惧远比被人敬爱来得更为安全。
独独戚堂主的眼神,每瞧见一次便多一次心惊。那种□□裸的恨意,似滚热的岩浆,只不知有朝一日喷涌出来后,会毁了他,还是毁了自己?
看得愈通透,他便愈是觉得心寒:这就是我呕心沥血拼得一身剐也要守护的人么?我背负着不仁不义冷血无情的罪名,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竟只是为了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
“小怜,我现在后悔了,可还来得及?”他在阳光下细细审视着自己的手指,修长有力,却也满是血腥,“我已经无路可退。”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枝绽新芽,花吐新蕊。
君山的春天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密密的树林里,新发的嫩叶使整个林子蒙上了一层绿色的烟雾,消融的雪水自山顶涓涓而下,汇成一条小溪,草地上,粉红、浅黄、淡蓝、深紫,各种各样的小花在风中慵懒地打着呵欠,舒展着腰身。
冬装一层层卸下,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他坐在园子里,总能听到墙外丫环们银铃似的欢笑声。
卧房外一株桃花开了。那桃花还是去年乐遥亲手种下的,不过年余,竟已长到齐窗了。逸出的桃枝斜斜地指向窗棂,每晚风声一响,便轻轻地刷着窗纱,一阵“簌簌”声,让人难以入眠。
只有他还活在冬天。
每晚他一上闭眼,脑中都是那个孩子小小的身影。
他还在母体,还没完全长成,他还没发出过一声啼哭,还没有机会睁开眼睛。
孩子,你为什么没能活下来呢?是……父亲那一剑伤了你,还是母亲……遗弃了你?
当初若是我知道……
若是知道,又能如何呢?
寂静的暗夜里,她的面容蓦然生动起来:“云哥……”她扮了个鬼脸;“云哥……”她气呼呼地竖着眉;“云哥……”她不依地跺着脚;“云哥……”她开怀大笑;“云哥……云哥……云哥……”她在他的身下辗转承欢,凝脂般白腻的肌肤上盛放着一点点红梅,她怯怯地颤抖着,如风中的花蕊。
他双手掩耳,不住地甩头:“我要忘记,我要忘记,我要忘记。”
可为何还是不能忘记,那些记忆,历久弥新;她的一颦一笑,仍旧烙在心底,每每一碰,便是揪心的疼。
难道说,我骗了她,却也骗了自己?难道说,那些耳鬓私磨,那些花前月下并非我在做戏?我是真的……赔上了自己的心?
他颓然地松开手,眼神空洞得像个盲人……
他也确确实实地变成了一个盲人,他已经看不清前方的路了……
三月阳春,他意外地接到了大弟的书信。信中言及他会携文定之人回家省亲,并问大哥安好云云。统共不过二十余字,他来来回回地看了不下数十遍。
他噙着笑放下信,猛然像想起了什么:“柳堂主,这名女子来历如何?”
他只问来历如何,却不问来历是否查清,因为他知道众人都明白家人在他心中的份量。别说是天遥要相守一生之人,只怕就连他街头偶遇的一个乞丐,祖宗八代也会在几个时辰内被查得一清二楚。
“回庄主,此女姓谢名君遥,是原晋城太守谢文轩之女。谢文轩得罪权贵,失意被贬当阳,四年前辞官携眷归故里,终老柳江。谢家书礼传家,听闻谢家小姐工书法、通音律、好诗文、善丹青,娴静有德,是柳城闻名的才女。”
“听闻?”他饶有意味地挑起眉。
柳堂主闻弦歌知雅意,急道:“属下再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