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六曜日,诸事大吉。
他静静地坐在阳光里,合上眼,微笑着倾听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台阶、小径、花园、长廊、房门……
心中狂喜已如惊涛拍岸,脸上却笑得云淡风清:“天遥,别来无恙?”
“天遥一切都好,倒是大哥清减了不少。”白衣清俊的天瑶淡淡地笑着,依然是当初那个拈花烹茶的温润少年。
“帮中诸务繁琐,怎能不清减。”他笑着走近天瑶:“你天资聪颖,若是你肯回来帮我,大哥的负担就轻了。”
“大哥说笑了。我一心想做个陶潜君那样的隐士,听不来这些血腥之气,大哥是知道的。”天瑶笑道。
“人各有志,只要你开心就好,我不勉强你。”他一径温和地笑着,“只是你难得回家,就不能多住两天么?”
灿烂的笑意在天遥脸上盛放开来,温玉似的脸庞光华流转:“那要看她同不同意了。” 他微微抬高了声音,柔声道:“君瑶,你进来吧!”
璎珞微颤,光影一暗,一缕冷香幽幽地飘进。
一只凝脂的柔荑轻轻打起门帘,丁香紫的湘绣暗纹百褶裙浅浅摇曳着跨过门槛,一头乌发用一对金色缠枝花簪松松挽了,几绺发丝垂下,瞧不清眉眼。她微侧着头,脖颈之间雪白的线条甚是迷人。
他的心突突地猛跳起来,这香气,这刻骨铭心的香气……
她盈盈上前,裣身为礼:“君瑶给大伯请安了。”温柔的眉眼,恰到好处的微笑,得体的装扮,好一个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
他只觉天旋地转,心脏像是要从胸膛蹦出来一样不住狂跳,四肢如灌了陈醋一般酸软无比。像是碰上了索魂厉鬼一般,他踉跄着不住后退,“碰”的一声撞上书案,才勉力站稳。
他面若金纸,眼珠鼓出,状如恶鬼,甚是可怖。全身像得了大病一样不住发抖,书案上笔架砚台被震得一阵乱响。
“大哥,大哥,你怎么啦?”天遥被骇住了,一把抓住他急急地问。
他耳边嗡嗡作响,只见得天遥的嘴巴如金鱼般一开一翕,却什么也听不清。
“大哥,你说话呀……”
“天遥,”她走上前,柔柔地握住他的手,“大伯许是累了,休息一下就没事了,你别慌。”
她的淡定从容让他渐渐平静下来,他点点头,温声道:“大哥,你休息一下,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掌灯时分,天遥来到松涛园。曲指欲叩,却又放下,只扬声问道:“大哥,我听下人说你身体不适,连晚饭也没进,你没事吧?”
他以手支额,坐在案后,手中握着一管羊毫却不曾下笔,脸上全是掩不住的倦意: “我没事。”
“大哥,我想过了,以前是我太任性了。”天遥低头望着脚尖,细瓷样的面庞晕上一丝赧意,“君瑶说得对,大哥日理万机,如此劳累,我却只知风花雪月,丝毫不懂为大哥为忧,实在是枉为人弟。”
听着话中那幸福的笑意,他的心脏一紧,撕心裂肺的巨痛扑天盖地袭来,像是有把利刃在心里一刀一刀地割着,这一刀一刀便如凌迟,肌肉已尽而气息未绝,肝心相连而视听犹存。
他深吸一口冷气,耳听得“咔嚓”一声细响,有粘稠的液体汩汩自掌心流出,慢慢地滑进袖管里。
“大哥,我和君瑶商量过了,成亲之后,我会好好呆在家里,纵然不能为大哥分忧,至少也能不让大哥操心。”
心脏又是一阵抽紧,这痛意已经让他快要窒息。
“大哥,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他凄然地笑着松开手,断作两截的笔管自掌中滚落。掌心,已然血肉模糊,根根竹刺,深深地扎进肉里。
“大伯,听天遥说你身体违和,君瑶特意做了百合莲子羹。手艺不精,还请大伯多包涵。”她将托盘放在几上,拢了拢秀发温言道。
“对不起。”他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她,形容憔悴。
“啊,三杯鸡?这是江浙一带的菜色,君瑶还不曾学会呢,”她歉意地笑着,“三杯鸡里加了少许黄酒,大伯现在身体不佳,还是少沾为妙。君瑶告退了。”
恭身为礼,那个温良恭谨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跨出房门。
他愤然一扫,笔墨纸砚乒乒乓乓掉了一地,砚台更是高高飞起,半砚墨泼得纸上、墙上到处都是。
华音听见动静一溜小跑过来,见状一惊,忙蹑手蹑脚地收拾东西。
“你下去吧!”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庄主,你的手……”
“叫你下去就下去,哪还那么多话?”他心中无名火起,照着华音劈头盖脸地便是一通脾气。
华音不敢多言,畏畏缩缩地下去了。他一个人坐在房中,心中极其烦躁。
谢君遥,柳城才女,通音律,善丹青,哼!
好一个太守之女,好一个名门闺秀!
她怎么就有这大的胆子,敢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你是吃定了我有愧于心,不敢声张是吧?还是你在赌我的“不忍”?
你有怨,有仇,有恨,我一肩担了,大不了我偿你一命;你若是伤害到天遥,纵然玉石俱焚,我也要你尝到教训。
相处三年,没想到你居然还有演戏的天份。好,你会作戏,我楚静遥何尝不会,且看谁更有耐性!
翌日正午,小偏厅。
“坐。”他笑着招呼二人,“家中厨子都是本地人,也不知弟妹吃不吃得惯?”
她暗暗咬牙,却笑语盈盈:“哪里的话,湘桂两地接壤,口味倒也大同小异。且君瑶自幼随父亲四处游历,哪里就有那么娇贵?”
“那我就放心了,若是有不惯之处一定要对大哥言明,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他笑着点点头。
天遥心下欢喜,言道:“大哥,我与君瑶私定终身,本还担心大哥责罚呢。见你们相处融洽,我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君瑶说大哥乃胸襟宽广之人,定不会拘泥于小节,此言甚是。”
他俨然一副慈兄的样子,笑道:“别光顾着说话了,天遥,夹菜呀,别冷落了弟妹。”
他举箸欲握,手掌一弯,不禁皱了下眉。
“大哥,你的手是怎么回事?”惊见他掌间缠绕的白布,天遥面色一凛。
他甩甩手,不甚在意地轻笑:“不小心割伤了。”
“伤口一定颇深,你看,又流血了。”她关切地说,“不如我替大伯瞧瞧吧。”
“君瑶于歧黄之术亦有涉猎。”天遥补充道。
“那就有劳弟妹了。”
白布一层层打开,伤口一露出,天遥便倒吸了口冷气。
昨夜心中若零刀碎剐,绞痛欲死,但凡握住了一样东西,便如救命稻草一般紧抓不放。如此一来,那两截笔杆便如利刃般直直戳入掌心,断处又全是细细的竹签子,一经受力便生生断裂,全扎进肉里。
当时只见鲜血不断涌出,连伤口都看不清,只得糊乱倒了半瓶金创药,草草包扎了事。今日一见,那伤口已经发炎,半个掌心皮肉难分,还在不停渗着血水。四周却肿得发亮,热得烫手,其状甚是狰狞。
“大哥,你不是说被割伤的吗,怎么会……”
“天遥!”她蹙着眉,不苟地摇摇头。
“我知道了,大哥有苦衷,是吧?”天遥状若不满,却还是依言闭上了嘴。
“大伯,若不挑出这竹刺,伤口是不会痊愈的,你忍着点。”她软语道。
挑出根细针在火上一过,白布一擦,素手轻轻执住他的大掌。
他只觉指尖触感柔滑细腻,瞬间多少往事涌上心间,心中顿时如翻江倒海思绪纷纭。蓦觉掌心一下刺痛,他措不及防下差点要叫出声来。
“啊,对不起,我一时手重。”她一叠声地道歉,神色惶恐。
“还好。”他拧着眉轻言劝慰弟媳。
“天遥,你去我房里拿那瓶化瘀生肌散过来。下人们不知底细,小心弄混了。还是烦劳你跑一趟吧。”她温言细语道。
两人目送着那瘦长修颀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回廊,窗前桃花弄影,房里四下无声。
“云哥,才一年多的光景,你怎会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小怜看了真是心疼。”她嗔怪地抬眼望他,纤秀的黛眉微微蹙起,一如当年那个絮絮软语着为他拂去雪沫的情人。
他猛然往后一靠,手掌一抽,针尖在嫩肉上拖出一条血痕。
她神色一转,媚眼如丝地凑上前来,温热的樱唇贴上他的耳根,呵气如兰地说:“哟,楚盟主,你这是怎么啦?要是奴家做得不对,你尽管出声,可千万别动气。楚盟主若是一怒,这三山五岳的江湖好汉冲上前来,我这小小的魔门妖女岂不要被生生踏成肉泥。”
他怒极反笑,狠声说道:“你这样处心积虑地接近天遥,究竟有什么目的?”
她委委屈屈地蹲下身,又摊平了他的手,轻轻地挑着竹刺:“君瑶虽然家道中落,配不上家大势大的楚家,却也有一身傲骨。君瑶与天哥真的是两情相悦,你如此怀疑君瑶,非但轻贱了君瑶,也轻贱了自己。”指尖一送,针芒入肉三分,她笑靥如花地用力一绞,满意地听到一声冷哼。
“好一个铮铮傲骨,不愧是知书达礼的官宦之后。”他的眉宇间全是细细的薄汗,却浑似不觉地扬眉笑道。
“天遥他秉性单纯,一言一行均发自内心,全无作伪。世间衣冠禽兽多了,他的这份赤子之心便难能可贵。大伯你说是也不是?”她取来白帕印干血迹,又替他轻轻地吹着伤口,全然是良家女子温柔婉约的神情。
“说得好。我只怕有那画皮之人别有居心,平白地利用了他的单纯。弟妹以为呢?”
针尖一挑,一根毛刺顺针而出,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等问题何须君瑶费心,有大伯一日,便得保天哥一日周全。即便有宵小作祟,怕也只如跳梁小丑,枉费机心。不知我说得对也不对?”这等义正言词之语,由她嘤嘤娇笑着说来,只觉不伦不类,她的眸子一片森冷,然面上又是一副恭谨谦卑的表情,望之心惊。
“那就承弟妹贵言了!”他也一径浅笑。
“大哥,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她擦净手,笑道:“我跟大伯谈风土人情呢。”
他也含笑点头:“是啊,弟妹虽是女儿身,胆识胸襟却不逊须眉。天遥,你找了个好女子。”
“哪里的话,大伯统领群雄,远见卓识我等小女子定是望尘莫及,大伯当真是谬赞了呢!”她羞涩地笑着,细细地为他敷药裹伤。
天遥开怀大笑:“大哥,君瑶,你们如此惺惺相惜,可惜君瑶是个女儿身,不然你们倒可以结为异性兄弟。”
“是呀,真是可惜!”他言若有憾。
摊平手掌,掌心交叠的白巾包扎得密实平整,不松不紧恰到好处,想来这裹伤的定是一细心体贴之人。
真是唱作俱佳呀!弟妹!他冷哼一声。
“天遥,大哥有一事想问你。”
“大哥想问什么呢?”天遥好脾气地侧身坐下。
他若有所思地沉吟着,皱眉道:“我并不是不赞成你们的事,只是,你怎么会想娶一个官家的女子呢?”
天遥失笑:“官家又如何呢?我懂了,大哥可是觉得这些千金之女一个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弱不禁风又麻烦得紧?”
见他不知如何作答,天遥又朗声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君瑶绝非那种人。”
他抬起头,眼神缥缈,笑意悠远,像是在回味着什么:“我初次遇见她时,她的样子可真是狼狈。”
“那天我在望江楼等人,却正碰上一个无良恶少欺负卖唱的女子。我心中虽然不忿,但这等事也委实见得多了,便只塞了一锭银子给店主,让他出面调解,好息事宁人。那恶少却不依,与那女子纠缠起来。这时她挺身而出,一把拉住那卖唱女护在身后。当时她轻纱蒙面,只能看到她的一双眼。她明明是害怕的,两只眼睛圆溜溜地瞪着,亮得出奇,就像……就像一只惊惶的小兽。”他侧着头轻轻地笑起来。
“那恶少见她是一弱女子,越发得意地步步逼进,她分明已经怕得不行却仍是死死护住身后的女子,一步也不肯退。那无赖伸手一推,她便重重摔倒在地。她的发簪滑了下来,一头如云的秀发披在胸前,面纱也掉了。她倔强地抬起头,丝缎般的乌发映着一张晶莹剔透的小脸,我立时便如着了魔一般愣在当场。那时我便知道,这就是我要找的人。这么柔弱却又这么坚强,悲天悯人却也倔强任性。这等奇女子,要我为她献出生命我也愿意。”他从心底漾出一个暖暖的笑,幸福得让人不敢逼视。
他却如掉进了千年冰谷般,心不住地往下沉,往下沉,沉入阴冷绝望的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