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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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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天如沉墨,大雨倾盆。

楚家后山。

他一袭劲装在大雨中疾驰,起落之间身步奇异,如疾电流星一闪而过,蓦然转身急停在一座废屋前。

伸手一推,摇摇欲坠的木门应手而开。掏出火折迎风一晃,房内立时明亮起来。床上有人一惊而起,却是个老态龙钟的驼子。他浑黄的眼珠转了两转,似浑然不觉般打了个呵欠,又慢吞吞地睡下了。

他也似视若无睹,从容不迫地穿堂而过,拐到了厨房。

天底下的厨房都是一个样:油渍斑斑的墙壁、薰满烟灰的灶台。他竟饶有趣味地围着灶台打起转来,还双手端起了塌在灶台上的一口锅子端端正正地放下。伸手敲了两敲,他满意地一笑,从灶灰里一手掀起一块钢板,一条长长的石阶露了出来。

踏下石阶,火光一闪,上百只瘦骨嶙峋的老鼠被火光吓得四下逃窜。他以袖掩面,举高火摺沿着石阶一步步走下。石阶渐渐变得湿滑,空气中的霉味也愈来愈重。再下得十几级台阶,霉味淡了,浓重的腐臭味浓了起来,一团团地堵在胸口,叫人喘不过气来。

水气越来越重,光线越来越暗,火摺一点昏黄的光照着眼前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他猛然一脚踩空,踉跄之下忙伸手扶住了墙稳住身形。一触之下,只觉手下甚是滑腻,粘粘乎乎的,也不知粘上了什么东西,不由一阵恶心。

石阶越来越窄,终于,昏黄的光圈中浮现出几根臂粗的精钢柱,即便是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中,仍隐隐闪着寒光。

他把火摺略略抬高,耐心地等待。地上一团黑影蜷了蜷身形,慢慢地抬起头来。黑暗中只听得铁链“咣当”作响。铁链声响剧烈起来,两点寒星猛然大盛,那团黑乎乎的物事骤然扑了过来。

他面如古井,只稳稳地将火摺往后一挪。铁链呼地扯直,那团黑影被猛攥回去。激起的狂风吹得火光不住乱摇,笼中传来野兽般粗重的喘息声。

“你……是……谁?”黑暗中传来生涩的人语。

他将火摺举至面前:“你看我是谁?”

“楚元烈……你是楚元烈,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那人猛然暴怒,如恶兽般不住挣扎,喉间竟发出“狺狺”声,听来让人心寒。

铁链扯直又攥回,又扯直又攥回,声声剧响在暗室里回荡。

“锁了二十年,怎么火气还这么大?”他抚着下巴,像是在观赏一出好戏。

他整整衣襟,好整以暇地说道:“我不是楚元烈,那老头子早死了。我是楚家新任家主楚静遥。”

“你有什么阴谋?”

“阴谋倒谈不上。”他漫不经心地笑道,冷冽的寒意在斗室中弥漫开来,“若是你有兴趣,我倒想与你做笔交易。”

他将换下的衣物鞋袜一包裹了,埋入花下,又将泥土小心翼翼地整平,再仔仔细细地剔出指缝的泥,洗净了手,这才施施然地回房。

进得院子,瞧见满园的灯火,心下不觉一愣。灯下她一袭绯衣,眉目如画,桌上热气袅袅,红泥小火温着一壶竹叶青。

“你回来了!”她浅浅一笑,起身拧了一把热手巾:“擦擦手。”

他如坠云雾,心下暗自提起几分警醒,却还是依言接过了手巾。

她垂首斟酒,秀发柔柔地滑向一旁,半边脖颈露了出来,羊脂的肌肤映着火红的衣襟别有一分惊心动魄的美。

她双手奉上一杯酒,大红的袖管滑至手肘:“云哥,小怜敬你一杯。”

他侧身一退:“你这是做什么?”

她低头一笑,再抬起头时,眼中已有泪影:“你放心,酒中无毒,小怜先干为敬。”言毕举杯欲饮。

他劈手一夺,满饮此杯,杯底一翻,凛声道:“你可以道出来意了。”

她侧过脸,举袖拭泪,又斟了一杯酒饮下,径直走到他的面前:“你可还记得,你欠我一个孩子?”

这一句话似五雷轰顶,他全身血液似被一下抽尽,步履不稳地跌坐在凳上。

她半蹲下身,昂起小脸,直视他的眼睛:“所以我要求你一件事情并不过分,对不对?”

他面如死灰,自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放在她的手心:“是,我欠你。”

她“嗖”地一声抽出一泓秋水,在灯影下细细把玩,又收刀回鞘。她冷然摇头:“不,今夜我不想闻到血腥之气。”

她的脸缓缓依偎上他的衣摆,象只慵懒的猫儿轻轻蹭着衣料:“云哥,不管明日如何,今晚,今晚小怜只想与你再续一夜情缘。”

他的心脏骤然揪紧,全身肌肉瞬时僵强。

她抬起尖尖的下巴,泫然欲泣:“至鸡鸣之时还有四个时辰,你就连这四个时辰都不肯给我吗?”

他执起她的手,轻叹一声:“四个时辰?”

白玉贝齿印上烈焰红唇,她笑得凄凄切切:“四个时辰。”

“塞北雪域,纵火屠城。这一杯,是我欠你的。”他神情木然地执壶斟酒,自饮一杯。她以袖掩面,陪饮一杯。

他疲乏地吁了口长气,将酒盏奉上:“血洗郑家,二弟横死。这一杯,是你欠我的。”

她神色不改,一饮而尽。他手指摩裟着杯壁,似是不胜唏嘘,终于淡然一笑,喝下此杯。

“这一杯,还是你欠我的。”她偏着头,倒了两杯酒,“这是交杯酒。”

他悚然一惊,轰地神志一片空白,手心渐渐沁出冷汗。他抬眼望她,她的眸子幽黑深邃,她的笑意波澜不惊,他闭上眼,形神落寞地低语:“好,我陪你喝。”

青衫颤巍巍地叠上红袖,两人徐徐低下头,两额相抵。他温热的气息柔柔地拂动她的鬓发,她密密的长睫轻轻刷过他的面颊。如此接近,却又如此遥远……

再抬起眼,两对含泪的眸子映出两张绝望的面庞。

“你看,多好的月色。”她起身推窗,一天一地的雨幕。

他环住她的腰,心中悲切:“是啊,月光如水。这么好的月色,今生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她伸手接住一滴冰雨,哀哀地笑道:“你知道吗,那天雪玉宫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我就这样睁着眼看了三天三夜。后来,下了一场好大的雨,大火才被浇熄。”

他一阵颤栗,心痛如刀绞,却不知如何作声,唯有将她又搂紧了几分。

“都说地上的水变成气,升上天后凝成雨,可从那天起我就不再这么认为。”

“世上有一种人,只流血,不流泪。天大的忧,地大的恨,都得小心翼翼地收捡好了,不能让别人瞧见半分。”

“他们不能哭,所以老天代他们哭;他们不觉得苦,老天代他们苦。所以,这一滴一滴,都是我们流不出来的泪。”

她转过头来,深幽地望着他,莞尔一笑,替他拨了拨搭在额前的乱发。

他心中酸楚,双手一箍,将她紧紧嵌入怀中。

她十指交握,踟蹰着按上他的青衫,身子一分一分软下来。

暗夜里四下无声,只听得淅淅冷雨浇着繁花碧树,浇着满园灯火。只是纵然点燃这满园的灯火,又能照亮多远呢?极目远眺,仍是见黑沉沉的天幕,无边的苦雨。

雨势越来越大,风声越来越紧。雨线被冷风一扯,斜斜地飘进窗来,青衫红袍上俱浮起一点一点的水渍,渐渐晕成一片,湿答答地巴在身上。

她没有动,他也没有动。

这样的相拥,已是向上天偷来的奢侈。不管明日活下去的会是谁,只要能再相偎一分,日后活下去的人便会多一分独自生存的勇气。

水渍蜿蜒开来,衣料吸满了水,沉甸甸地垂下,勾勒出她的柔弱与他的英挺。

她开始瑟瑟发抖,他的面孔青白。天边远远的更声传来,两人俱是一震,张惶地望向远方,“梆、梆、梆”,三更了。

“我冷。”她的牙齿开始打颤,他一把将她抱起,步入内室。

屏风后灯光隐隐透出,她的身影绰约可见。

她轻轻抽掉花簪,仰螓一摇,万道瀑布柔柔泻下;十指纤纤若有若无地划过领口,宽大的袍子贴着肌肤滑落,那一霎那他仿佛听到莲花开合的清响。

赤足、白袍、散发,她自屏风后幽幽地转过身来。

他只觉时光如急电流星般倒退,四周的景物也如走马灯般不住变换。一切一切,都回到了当年的落梅坡,初见她时惊为天人的清艳与绝丽。

“落梅坡。”恍然不觉下他已呢喃出声。

“烧光了。”她轻轻的三个字,便打破了时光的魔咒。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重重的垂下:“是的,我点了一把大火,把一切都烧了。”

“如果一切能回到从前,你还会不会……”

“回不去了!”他绝望地张开十指,“你闻到了吧?这血腥味,这满手的血腥味,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血腥味。”

“我只是觉得奇怪,明明灵魂已经千疮百孔、腐臭不堪了,为何这副皮囊看起来还是如此光鲜亮丽呢。”

铜镜里映出一双人影,乌发白衣,一般的清倦、一般的憔悴,手指轻轻触碰,一般的冰凉、一般的了无生气。

她戏谑地勾起嘴角:“嗯,果然是天生一对呢!情人许愿时常说什么只愿生死相随,我们倒是不必担心了。我们这等人若是死了,定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受红莲烈焰日日焚烧,永世不得超生。”

他轻笑着抚上她的脸:“好,那我等你。”

她一惊抬头,却只见他笑得云淡风清,仿佛方才只是说了句再寻常不过的话语。

她转念一想,俄而便释然一笑:“好,你等我。我们生不同衾、死不同穴,来世更是虚妄缥缈,只求在黄泉下化作两只厉鬼,世世纠缠。”

揭开他的白袍,她踮起脚,缓缓吻上那个狰狞的牙印:“我会在幽冥地府一层一层寻下去,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能凭着这个印记找到你。”

他低笑道:“我听说地府中有剥皮之刑呢,用一把锋利的小刀从脚后跟剔起,再贴着皮肉一寸一寸割开。若是我整副皮囊都被剥下,只剩了艳红一团,那时你还能认得出我来吗?”

她侧头一想,笑道:“那你便央地府鬼差说,你要等你的妻子寻来,再一同受这剥皮之刑。”

他笑得幸福而绝望,嘶哑道:“我们为何会变成这等模样?”

她拉着他在铜镜前坐下,取了把牙梳,一绺一绺细细地梳下:“因为我们都看不透、放不下、丢不开。”

牙梳在青丝间滑动,指下的发丝冰凉幼滑,她闭上眼,浮起一个恍恍惚惚的微笑,这种平凡的幸福,就是世人梦寐以求的长相守吗?

有一滴泪,带着落花的叹息,轻轻坠入发间,牙梳滑过,便了无痕迹,她笑着替他将长发挽起。

睁开眼,铜镜中的两双眸子,相似得惊人。挣扎过后的麻木、割舍过后的疲累,最后一点一点地沉淀下来,漾成两潭死水。

“所以我们注定是个悲剧。”她的手停在他的眉端,他的眉峰冷冷地挑起,那是煞气,她也有这样一对眉。

灯花一爆,两人俱是一惊,相顾之下不禁哑然失笑。她执了把金剪,他握起她的手,对着跳动的红烛轻轻剪过去。

这样的畅饮,是最后的了。

这样的相拥,是最后的了。

这样的私语,是最后的了。

蓦然间,一身鸡鸣划破暗夜。手一哆嗦,烛焰瞬时熄灭,金剪“当啷”一声坠地。

他全身不能自已地打颤,她浑身僵直。

她轻轻一挣,他倒退一步。

她赤着脚,一步一步地踩过织锦红毯,踩过青石板,踩过门槛,步入漫天冷雨中……

寒入骨髓的,是秋雨;灼痛心扉的,是热泪。

他一日比一日安静,每日草草处理完帮务后,便坐在窗前,看着秋日炽烈而欢乐的阳光从残荷上跳到打满花苞的石榴枝上,再恋恋不舍地吻上怒放的金钱菊,最后沉在墙的那头。

他第一次知道夜色是黑暗而温暖的,在黑黪黪的夜中,山下的灯火会晕出黄玉一样的萤光,纺织娘的叫声会如水晶钟磬的清脆,当月亮迟迟地从黝黑的山岭后升起时,洞庭湖会泛起粼粼银光。

生命,原来可以如此美好。只是,他还能再仰望多久呢?

那天,他第一次学起了烹茶。在满园的菊花中,他平静地守着一炉小火,听着水泡破碎的“咕嘟”声,清峻的面孔在袅袅水气中如佛前的白莲般圣洁。

柳无涯在亭前徘徊了许久,终于上前凛声道:“禀庄主,十大掌门来访!”语气凝重而深沉,他也嗅到了山雨欲来前空气中的不安了吗?

他手下一颤,淡然一笑:“还是等不到水开了呀。”

他像是迎亲的新郎一样,仔仔细细地整平了衣袍,振袖而起朗声道:“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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