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前尘旧事
血盟总堂,院落里有二十多间屋子,住了几十个人——大多是血盟主事之人,还有几个没成家也还没力气参与船运的小子。真正在江上来回的盟众并不在这里住——当然也不可能住得下;而凡是娶了妻的人也都搬出去成家。
换言之,目下凌含冰是这儿唯一一位女子。
简单收拾了自己的房间之后,凌含冰满心好奇的出席了“晚宴”。看一大桌二十多个人伸长脖子一起等饭吃实在是让凌含冰开了眼界——不过等到饭菜真的上来,她的食欲立即消失了。
几大盘白水煮咸肉,还有一锅不知道是什么肉熬的汤,浮着几根菜叶。同桌的人吃的不亦乐乎,还一个劲的让她多吃。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好歹夹一根菜叶尝尝,那几盘咸肉就见了底。等她皱眉喝了一小口汤,汤锅也空了。只好吃几口白饭了结了第一顿。
回到房间里还是漱不去焦糊的味道,照这样下去她一定会被饿死——肖剑鸿怎么也不管管大家的饭菜。出门在外不便没有关系,可这里是他的“家”,天天这么吃可怎么行。
凌含冰敲门的时候,肖剑鸿正默默的摆弄着台上十七颗石子,手中握着另外一颗。
水儿,也快十八岁了……
“是你啊,”肖剑鸿打开门让她进来。凌含冰睁大眼睛看着凌乱的床铺,胡乱摆放的书札肆意占据着一大片地,桌子椅子还有床角。有人能在这种地方住着吗?不会被憋死?她冲过去把窗户敞开,终于有风透了进来。
定下心来再扫视一下房间,唯一整齐摆放着的是台子上一排系着红色丝带的石子,有大有小,大的如拳头,小的不过蚕豆大小。
好奇心涌上来,她走过去取来一枚细看,莹白的石子,隐隐缠绕着血红的细丝,越看越是晶莹别致。再取来最大的一枚,玄色的毫不起眼,顺着缺口往里看却发掘其中蕴转着五色的光彩。再下一枚……
“好有趣,这都是你找来的吗?”对了,“干嘛都系着丝带呀?”还没等到回答,便已把他手里那枚抢来看了:荔枝大小略作长圆,周身光滑而呈现普通的青黑色,怎样都看不出特别之处。
肖剑鸿移过一旁白瓷的茶杯,握着那枚石子放到杯中。水晕过去,那枚石子竟然透明起来,流动着深紫色的光晕,好像沉在深海的紫色水晶。
“好漂亮,给我好不好?”凌含冰惊叹。
肖剑鸿便抹干了石上的水,放在她伸出的手掌中。距离正月初十还有半年,再为水儿找一块吧。
“这么大方,当真给我了?”
“……当是谢过你帮我写了那封信。”他笑着看她闭起一只眼睛,举着石子左瞧右瞧。
“那我赚到了……”她眼珠一转,故意道,“其他的我也想要,再帮你写几封怎么样。”
“……还是不必了吧。”肖剑鸿赶紧道。
凌含冰好笑,转而摆弄着那一排十七枚系着丝带的石子,“算了,我才不夺人所爱呢。你喜欢石子?”
肖剑鸿随手在她之后将那些石子再摆正:“从小收集惯了。”
真是喜怪的喜好啊,“为什么喜欢石子?怎么讲呢?难道说石子身端体方,老实持重,还是什么千变万化,自有沟壑?”
“……哪有那么讲究,就是喜欢吧……”肖剑鸿如是说道。别人摇头不解自己却乐在其中,这才是真正的喜好啊。
凌含冰反驳道:“才不是,一定有原因的。比如可以借此偷懒打发时光、或是出门游玩什么的,是不是?”
“……这也可能。”肖剑鸿好脾气的没有回嘴,思索了一下,道:“或许是因为摆弄它们的时候总能使自己心平气和,沉定下来吧。”
凌含冰打量他片刻,笑起来:“心平气和?难道肖大盟主也有暴跳如雷热血冲顶的时候啊——那我可想见识一下。”
见识还是不必了,“谁都有沉不下气的时候啊,这种时候最容易出错。”
“……行,肖大盟主心如止水,算无遗策……可是这跟丝带有什么关系?”她好笑的指着那一排石子上端端正正系上的丝带。
肖剑鸿淡淡道:“这是送给妹妹的。她今年十七岁,我答应过她每年送她一枚。”
“那怎么没有送出去?”
肖剑鸿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失散十一年了。”
“哥哥,你这么喜欢石头;送给水儿一块好不好?”四月的晴空下,水儿俯下身托着腮专注的看他挖着石头,她长长的辫子和着红丝带一直垂到地上。
“哥哥,我把你送给我的石头都藏得好好的。已经五枚了呢。那,这一枚,哥哥你说是我出生的地方的梅花树下挖出来的,在雪中探头看到我生出来呢。还有这枚,……”水儿的小手扯着他,炫耀着。
十七年前的正月初十,韩苑梅舍的梅花正放——那本来是多么喜庆的日子……大年刚过,韩家添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婴,大人们笑个不停,而还不到六岁的他,正和小他三岁的薛少爷在院子里堆雪人。
后来,就是那一场大火……
烈焰将一切吞噬殆尽……
被父亲牵着沿着河边磕磕绊绊的走,一边焦急的呼唤母亲的名字——河水静静的流淌,带着点点血红的花瓣,还卷着一个小小的襁褓——那个甫出生就已失去了家和亲人的女婴,现在连生命也要被上天收回。
那天的大雪中,他把冻僵了的婴儿搂在心口,用自己的体温解冻了她的第一声啼哭。——我们陆家永世效忠于韩苑梅舍的主人,她是韩家的血脉,从此便是你要守护的妹妹了——父亲用最严肃的口吻说道。
于是,他有了一个妹妹,老是脚步蹒跚的追在他身后的妹妹,乖乖托腮看他午睡的妹妹,撅着小嘴抱怨无论她藏在哪里,总是能被哥哥找到的妹妹……
然而有一天,他把她丢了——她毕竟是韩家唯一的血脉,是青铜尊者一脉的继承人,而不会真正属于侨居山野的一户普通人家。那些人把她接走了,从此再无音讯。
“总有一天会找到的。”肖剑鸿喃喃道,无论如何,水儿都是他的妹妹,父亲临终前厉声叮嘱他守护的妹妹。就是为了能把这些石子再合到妹妹手上,他才会拜了义父为师,才会接掌了血盟。
“没问题的,”凌含冰信心满满的说,“你找得到的。”
肖剑鸿望向她,心中一暖。后者却忽然想起了来找他的正经事,“对了,肖大盟主,我可是有一个大问题要跟盟主你商量的——这可是攸关血盟生死存亡的大问题啊!”
啊……这么严重?
来血盟不过一晚,凌含冰已经大开了眼界,见识到有群人可以这样生活:从来不打理房间,不注意伙食,乍看上去完全没有作息和秩序可言——简直就是一团糟。看看他们的盟主是怎样以身作则的——他房间的窗户根本是摆设,凌含冰第一次进去时打开了,从此刮风下雨也没人去关,弄得一地的书更加凌乱。
她真的要在这种地方住下去吗?心里犯着嘀咕,好吧,既来之则安之,看在这些人对她这么欢迎的分上,能教化多少是多少吧。
第一步是三餐。很轻易地得到了肖剑鸿的点头——他还不至于怀疑这个小姑娘会在饭菜里下毒——便跑到厨房去,整理油污呛人的厨房花费了整整一天。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翻出来,当然烂掉的青菜和发了芽的萝卜统统扔到外面地里。然后她计算了一会儿,写了一张单子交给李老六。后者一脸愧色地说看不懂,她只得撕了重写,这次用的词藻要多通俗有多通俗:
“老母鸡三只选肥硕好动的;刚切的牛肉十斤连筋;活鱼五条要扑腾的欢的;火腿腊肉各两条;时令青菜看着买两担,但香菜芹菜韭菜茴香一定要买来;鸡蛋十斤,白米一百斤,各色杂粮五十斤,面二十斤。油盐酱醋葱姜蒜黄酒辣子胡椒料酒花椒大料五香粉碱面蜜汁若干。”
李老六看得一头雾水,但是东西还是采办来了,足足摆了大半间厨房。对着满屋的食材,凌含冰发了一会儿呆。虽然在闪星宫的时候用心学过,但要煮这么多人的饭菜还是头一回,太过精细一定会做到天黑然后力竭而死,说不得得用省力省时的法子——反正血盟不缺人,抓人来帮忙就是了。
肖剑鸿慢慢晃到大厅的时候,被兄弟们生拉到座位上:眼前的人怎么一个个两眼发直,盯着桌上罩好的盘子还一个劲的吸气,恨不得一口把盘子吃下去似的。
……唔,好香,忍不住也嗅了几口。……怎么还不开饭?
凌含冰洗去了一身油烟,再换了一身衣服,这才到正厅去。刚刚迈进门槛,就发觉一大桌人都可怜巴巴的看向她,弄得她低头抖了抖衣服,怀疑是不是着衣不整。
“凌姑娘,那个,可以开饭了吗?”张韬说出大家的心声。忍着馋虫实在太辛苦了,兄弟们就快撑不住了。
“没关系,吃吧。”难得肖剑鸿也用这么期待的神情注视过来。
轰,一片乱响——他们等的就是这句话。
狼藉过后,她目瞪口呆——这些人明明一顿也没缺啊,可是看着怎么像三天没进过食的,还举着空锅无辜的说不够啊还想要——她明明请教了李老六,放了十斤的米下锅;倒是她,饿了好几顿,反而吃得最少也是最慢。看来为了活命起见,下回要先在厨房里偷吃几口。
算是勉强补了一顿,有力气去做正事了,凌含冰第一个计划就是进热血堂去,而实现此计划最方便的办法是通过她的现任保镖肖剑鸿。
在教小三子洗菜的时候,她曾旁敲侧击的打探过热血堂,这才知道名列江湖四大禁地的热血堂只有在新弟兄入盟血誓的时候才开,平日都是落了锁的,钥匙在盟主手里。她正惋惜自己雄心勃勃拟定的夜探计划泡了汤,张韬竟然向她提出自认为完美无缺的建议:“这好办,凌姑娘入盟,不就会开堂血誓吗?兄弟们可都盼着凌姑娘能进来,多煮些好吃的祭祭五脏庙。”
凌含冰哭笑不得,为了看一眼热血堂,不值得从此专职血盟的厨娘吧。
既然路路断绝,干脆直接了当找肖剑鸿好了,她就不信紫玉水晶压不住他。
“我要进热血堂。”开门见山。
“去热血堂做什么?”
“……”她踱开了几步,“这个不用你管,横竖我要进去,你想办法。”
肖剑鸿坐下来,“我没办法,想必你也知道热血堂是血盟禁地,我身为盟主,怎么也要遵守规矩。”
惹得她侧目:“就是说,要是我闯你的热血堂,你这个盟主就要下手杀我?”
“……还是不要去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她笑了笑,拍案而起:“好,你不带我去,我便闯。你固然是血盟盟主,却也是本姑娘的保镖。如何取舍,悉听尊便。”停了一会儿,又道,“只是别考虑太久,不然说不准今晚我就等不及先去了。”
出乎意料,他随即道:“那好,我带你进去。不过不能惊动别人。”
这么爽快就答应了,枉费自己之前准备好的诸多词锋。她瞅他,“好像你很早就晓得我会提出来进热血堂,也知道没办法阻止。”想来真不痛快,“你究竟还知道什么?”
“……”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位姑娘天资聪明剔透,可是对于有些事情又偏于单纯。肖剑鸿之所以能够担当血盟盟主的位子,是用了十年的时间在浪尖刀口历练出来的——与本人的意愿无关,那个安居在村野除了看护妹妹挖石子之外就是午睡的小男孩已经不可避免的消失了。
摇摇头遣去了骤然涌上的惆怅和微微的艳羡,“我想凌姑娘到中原来,似乎并不是来玩的。如果你有正事要做而需要我的帮助,尽管早些提出来。”
她怔了怔,笑容有些僵。原来——他不提并不是因为看不出来……
被这淡淡一句话勾起了难抑的仓皇,她避开了身子,轻松道:“肖大盟主真看得起我啊,哪有什么正事。哦,我倒是很想把四大禁地都转上一遍,所以这就从最方便的开始啦。”
既然这么说便算了,随她吧。“悉听姑娘吩咐就是了。”
“这可是你说的……”她转了转灵动狡黠的双眸,“我渴了,倒杯水来给我喝。”
肖剑鸿张了张嘴,下次可要小心别再给自己挖陷阱。